在英国倒卖中国文物的犯罪嫌疑人住宅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一些重要的考古发现地点被标注出来，形同“作战地图”。美国各地博物馆里的中国石雕比故宫还多；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已经成为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目前“寄居”在国外公立博物馆的中国珍宝大约1000万件，而流落在海外私人藏家手中的中国珍宝是这个数字的2倍。
要让国宝“回家”，首先要了解流失在海外的珍宝的确切境况。从1985年起，南京艺术学院林树中教授开始了他寻访中国流失珍宝的旅程。20多年来，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博物馆，被誉为“中国抢救海外国宝第一人”。圆明园铜兽被拍卖的第二天，快报记者与林树中面对面，这位年逾八旬的老教授向记者介绍了他充满艰辛的寻宝之旅。
《帝后礼佛图》深深刺痛了他
圆明园兽首在佳士得拍卖！这些天，林树中心潮澎湃，心里有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感觉。他心脏不好，夫人总是叮嘱他，遇事不要激动，要小心呵护自己的心脏，才能更好地“战斗”。但这次，林树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林树中的书房里，满屋都是书籍、资料，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着。自20多年前起，他就在国外寻访中国流失的文物。回国后，那些至今还“寄居”在海外的文物，常常会进入他的梦中，叫他心里难受。国宝！国宝的流失！深深的使命感让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为流失海外的珍宝立下档案，为将来把它们讨回国作依据。从《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海外藏中国历代雕塑》到《中国历代名画流失海外的调查和研究》，老人已经完成了好几部记录流失海外珍宝的著作。
老人的书架上，至今还留着一张照片。20多年过去，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林树中穿着西装站在一组古代雕塑前，这看起来是一张旅游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个雕塑是我在国外看到的第一件中国珍宝，叫《文昭皇后礼佛图》。”1985年，林树中被美国密歇根大学邀请去做客座教授，讲授中国美术史。这年9月，他参观了纳尔逊·艾京斯美术馆，在美术馆的展厅里看到了《文昭皇后礼佛图》。“在我之前，我国首任驻美联络处主任黄镇到纳尔逊美术馆参观时，提出要看该馆收藏的《文昭皇后礼佛图》。馆长的表情显得很尴尬，指着覆盖油布的雕塑说，很抱歉，正在修理，看不清楚。黄镇走上前去撩起油布，露出了半截雕像。当时，黄镇的心情复杂极了。”林树中说，自己虽然很轻易就看到了这雕塑，但当时心里像被无数的小针扎了，心疼极了。
“《文昭皇后礼佛图》《孝文帝礼佛图》（合称《帝后礼佛图》）是河南洛阳宾阳洞中很著名的两幅巨雕，作品是北魏时期的。1934年，美国大都会美术馆东方部主任普爱伦来华，在洛阳拍下了宾阳洞中的雕塑《帝后礼佛图》照片。之后，普爱伦找到北京琉璃厂彬记古董商岳彬，要他凿下运往美国。岳彬找到洛阳古董商马龙图，联络当地土匪，凿下《帝后礼佛图》，碎片装了好几麻袋。他们在北京将碎片拼凑组装后运往美国。1952年，人们找到了岳彬当年签下的合同，整个中国文化界被震怒了，大家联名要求严惩奸商岳彬。结果岳彬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来岳彬病死狱中。”林树中说，当年看到那组遍体鳞伤的雕塑，中国国宝被掠夺的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现，自己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些飘零在异国的艺术珍品总让他记起国家在贫弱时被欺凌被掠夺的耻辱。
美国寻访一年换回3箱国宝档案
作为客座教授，林树中在美国有大量的业余时间。
《帝后礼佛图》总是在他脑海里闪现，这让他下定决心寻找和记录流失海外的国宝境况。他想，“即使不能收回，也要把它们记录在案，给后世一个警示和备忘！”
为了寻访那些“寄居”海外的国宝，林树中省吃俭用，把工资包括讲学的报酬共3万多美金，都用在了“淘宝”上。纽约、洛杉矶、华盛顿……他几乎成了“空中飞人”，穿梭在美国各大城市的博物馆。他的举动感动了在美的华人，一些在博物馆工作的美籍华人主动帮忙，林树中想要看什么，他们就帮他找来，给他看。无论是正在展览的展品，还是在库房的宝贝，林树中都一一观看，并且拍下照片。有的博物馆还主动赠送了自己编写的书籍、制作的幻灯片，这些都被林树中视为珍宝。
1986年，回国时，林树中已经拍摄了3000多张幻灯片和整理了3大箱图书资料。东西太多了，行李超重，林树中就把自己的呢大衣、皮鞋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丢在了美国。三大箱的图书资料，空运不行就走海运，十多天，才从美国运到了南京。“这些图书资料都是我收集的流失在美国各大博物馆的文物资料，太珍贵了。”
在美国寻宝的日子，让林树中感觉心酸不安。“1985年，继波士顿美术馆之后，我访问了哈佛大学，参观了学校的福格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1923年兰登·华尔纳从敦煌莫高窟盗走的12幅唐代壁画，这些壁画是华尔纳用当时最先进的化学溶液和胶水粘走的。华尔纳当时有一种论调，说是你们有敦煌这么一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东西，却不知道爱惜保护，我们把这些文物弄走是这些文物的幸运。这种论调让我极不舒服！但现实是，敦煌藏经洞约有5万种各类文物，其中最精彩的绢画、纸画、经文等被英、法、俄、日运走，至今分散在十几个国家，以致后来产生了闻名世界的‘敦煌学’。这种境况令人尴尬，也令人深省。”
坐在轮椅上欧洲寻宝
2002年，林树中再次踏上了寻访中国流失在海外的国宝之旅。这一年，林树中76岁，寻宝路上，老人心脏突然出了问题，但他稍作休息，继续赶路。实在不行了，他就坐在轮椅上由学生推着走。他在巴黎呆了一个星期，之后是意大利的罗马，然后是德国的柏林，中间还去了比利时和梵蒂冈。短短一个月，他们走了8个国家。
林树中身着一件棕色本装，左肩有一条刺绣的飞龙，看上去精神矍铄。为了呵护心脏，现在的林树中很注意“保养”，每天早晨都要到公园锻炼身体，工作生活讲究规律。
但2002年的寻宝路上，他让所有随同人员都紧张透了。老人回忆说，那一年去欧洲寻宝充满了坎坷，当时去的还有博士生、和他具有相同理想的雕塑家，还有电视台记者。
从申请签证开始似乎就注定了这是艰辛的寻宝之旅。“我们申请的国家是法国，但我申请之前，正好遇到有些福建人到巴黎后逃逸的事情。因此当时要签证去法国特别难。当时，除了我之外，我的夫人、女婿也同时申请了，但在上海，办理签证的法国官员一看我是浙江温州人，就说温州人很多都移民出国了，我一家三口同时申请，有非法移民之嫌，就拒绝了。一次不行，两次还是不行。怎么办呢？我就给中国驻法领事馆打电话，和他们沟通情况，在他们的帮助下，上海这边总算是放行了，但是，只批准了我一个人。”回想那一年的事情，林树中淡淡笑了，要是当时没有下很大的决心，就没有那次欧洲的寻宝之旅。
林树中一行人到了巴黎后，团体包了一辆汽车，从法国开始，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跑。所有的资金来源，除了出版社提供的5万元之外，都是自费。“这么多年下来，投在寻宝出书上的钱已经大大超出了10万美金。尤其是前些年，美金非常值钱，我都用来寻找中国流失在海外的国宝了，但我一点不后悔。”
就在欧洲穿梭的时候，林树中心脏突然出了问题。在意大利参观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的时候，他头晕心悸，感觉地在往下陷。“大家都紧张极了，我感觉心脏跳得特别快，一分钟超过了100多下，血压也蹿得很高。怎么办呢？我就在乡村旅馆里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疲累不堪的老人执意要继续考察。他坐上了博物馆提供的轮椅。这次考察，老人的内心再次遭到重创：和圆明园铜兽首一同流失的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被放在大不列颠博物馆（即大英博物馆），已经成了该馆的镇馆之宝；《洛神赋图》最早的隋代绘本被藏在大不列颠博物馆；敦煌宝藏保留在国内的仅有2万件，而藏于大英博物馆、巴黎国立图书馆和俄罗斯圣彼得堡亚洲民族研究所的精品竟达3万多件。“我还听说，在英国倒卖中国文物的犯罪嫌疑人住宅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一些重要的考古发现地点被标注出来，形同‘作战地图’。”
中国珍宝的“厄难”之路
美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德国、日本……20多年来，林树中的足迹遍布全世界。2002年之后，老人结束了寻访中国流失海外的国宝之旅，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和整理收集的资料。多年过去，他的研究方向也很自然地由中国美术史转变成了中国流失海外珍宝的研究。
“在美国各博物馆的中国石雕比故宫还多；瑞典斯德哥尔摩国立东方博物馆内仰韶时期的彩陶是世界之冠。世界47个国家的200多个博物馆中，有不下百万件中国文物。这意味着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要想一睹那些古代先贤的杰作，不得不远涉重洋。”林树中长叹一口气。
早在1840年，入侵的列强就已经把中国文物列为文化侵略的重要内容。1900年，列强洗劫了包括《四库全书》《永乐大典》在内的宫廷收藏的珍贵文物和古籍。民国初年，贪图奢华的末代皇帝溥仪监守自盗，把6大箱共计1200余件书画精品盗运出宫，后经变卖、哄抢，绝大部分流失海外。1928年，清东陵乾隆和慈禧太后陵寝被军阀孙殿英率部野蛮盗掘，墓中所聚国宝被洗劫一空，其中绝大部分国宝因被孙殿英用于购买军火而失散异地他乡，损失浩大，无法估量。
这不得不说是中国文物的一次国际厄难。美国大都会美术馆东方部主任普爱伦，盗走《帝后礼佛图》后，.又勾结中国古董商卢芹斋，将目光投向了以武则天为原型塑造的卢舍那大佛。由于大佛太大，无法运走，他们居然将佛像半米长的右手掌“斩去”运走。“有的是粉身碎骨去国外的，《帝后礼佛图》、昭陵六骏都被敲碎。更多的是被‘斩首’，尤以佛像为最；还有的身首异处，山西天龙山石窟第21窟唐窟内的一尊菩萨，头藏在美国大都会美术馆，而身躯却被藏在日本出光美术馆。”“我们整理出版的数量，不过是外流文物的九牛一毛，”林树中说，“圆明园兽首只是较受关注的一组文物，这次拍卖事件是一个契机，让人们更关注和追索流失文物。现在盗掘和走私文物仍然比较猖獗。我提醒大家关注香港这个地方，从民国时起香港就是文物走私的大中转站，要遏止文物流失，就要卡住外流的通道。”
■即使不能收回，也要把国宝记录在案，给后世一个警示和备忘
■世界各地有不下百万件中国文物，这意味着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要想一睹那些古代先贤的杰作，不得不远涉重洋——林树中
1985年与《文昭皇后礼佛图》邂逅，使林树中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寻访流失海外国宝的艰辛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