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写了一场拆迁纠纷，一幅拆迁底层影像，一件拆迁命案，一个替夫申冤的东北烈女，一副为民请命的新闻铁肩，一场房产大鳄和传媒精英的博弈，一个城市繁荣的原罪基石，一次社会向前的惨烈阵痛。演绎了一场钉子户和拆迁办的连环较量，揭露了新闻界与地产界的双重厚幕。

　　[上期回顾]

　　黎志坚出差回来后，就听到两大震惊的消息，一是贺小贺失踪，二是艳姣受害，被海查干人虐待。在看望完艳姣后，黎志坚接到一条短信，约他到一家网吧见面。见面后发现这个人叫韦洋阳，是计算机人才学院的学生，同时也是个摄影迷，就在余建设命案当天，他到余建设家附近拍摄，无意中拍到了这起命案。

　　证据交给谁

　　黎志坚在家里看韦洋阳的录像。

　　录像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韦洋阳在墙头上拍摄的，长度为十二分钟。第二部分是在空房子里拍摄的，长度为五分钟。录像证明，这起命案的制造者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房顶上举照明灯的人是梁洪畴。爬上临时线杆接电线的，是焦尔健。录像的结尾部分显示，杀人者乘一辆三叉戟离开杀人现场，三叉戟上印有海拆两个字。

　　怎样对待证据，黎志坚有四项选择，交给警方、交给贺小贺、交给梁洪烈、销毁。

　　首先他排除了销毁。韦洋阳尚且能为保存这些证据而担惊受怕，他为什么不能？他自信他的公德标准不比韦洋阳低下；交给警方。梁洪畴、焦尔健等杀手绳之以法之后，他将成为海查干人首选的报复对象，他将永世不得安宁。贺小贺目前不够理智，把证据交给她等于鼓励她铤而走险；交给梁洪烈，等于把人格也交出去了。

　　四项选择之外，有没有第五项？

　　他给吴队长打电话，没通。又打陶检电话，通了。他说：抛开你是检察官我是记者，我们两个人以普通人的角度来讨论一件事情好不好。陶检说：好，检察官和记者也是普通人。

　　关于证据，他只说重要证据，而没有说具体是什么证据。陶检没有追问，也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只谈了以下内容供黎志坚参考。

　　首先谈忍者帮。他说：在审理余建设命案的过程中，检方曾派员去海查干、去省档案中心查阅忍者帮的犯罪资料。二梁包括目前在押的焦尔健，都被有关方面处罚过，甚至判过刑，但他们的案底残缺不全。他提醒黎志坚：某些机关的某个环节被忍者帮腐蚀过，但愿你不要把证据交到这个环节上。他说：和人一样，证据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手中的证据对你、对余建设命案可谓弥足珍贵，但一旦交出去，恐怕你再难见到。稍安勿躁，他笑了一下说：凭直觉，证据不会在你手里放很长时间，托着锁的手很快就会来找你。

　　黎志坚说：我的头发又竖起来了。

　　陶检说：竖起来好，最新潮发式。

　　坟墓前的对话

　　凭记忆，黎志坚找到贺小贺的家。他按喇叭，贺小贺的脸出现在窗口，像一幅未着色的玻璃画。

　　黎志坚请贺小贺到车里坐坐，贺小贺让黎志坚进屋里坐坐。后来两个人离开车和屋子，站到院子里说话。首先，双方问对方的手机为什么关机，黎志坚说忘了带充电器，贺小贺说被警察叔叔没收了。这之后两个人说了说近几天各自的情况，都是藏藏掖掖轻描淡写。之后无话可说，马上分手又有些不甘，于是转而说天气，黎志坚说：这样好的天气，应该去郊外转一转。

　　贺小贺说：好，找个地方哭一哭。

　　黎志坚说：去烈士陵园？

　　贺小贺说：余建设墓地。

　　余建设的墓地在郊区与郊县之间。余建设的墓几乎在山顶，四周还没有开发成墓地，因此他的墓显得孤零零的，但安安静静芳草青青。贺小贺为自己买下的墓在余建设墓的左侧，目前只有一个大理石砌的墓碑基座。

　　贺小贺只带来了一点点纸钱，叨叨咕咕地烧了之后，耐心细致地摆弄带来的供品，水果削皮、酒倒进盅里、用打火 机点燃一支香烟替余建设吸。之后叨叨咕咕地和余建设对话。这种对话很温馨，有些像夫妻逗嘴。比如她问：在这里交了女朋友了吗？然后她模拟余建设回答：才两个月交什么女朋友？比如她问：想我和萌萌了吗？然后她模拟余建设回答：你说呢？

　　问候性对话之后，进入实质性对话。她说：拆迁补偿发下来了，三十万，二十万做破案悬赏。模拟回答：三十万，三口人每人十万，咱俩的二十万可以动，萌萌的十万不能动。她说：萌萌认了个干妈，叫肖庆芸，肖姐五大三粗的，但不能生孩子。模拟回答：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也许更会做妈妈。孩子只要妈妈疼，不管妈妈苗苗条条还是五大三粗。她说：肖姐总骂我，骂得很下流。模拟回答：听她骂，听她骂是一种感恩。她说：铁肩姐夫对萌萌也好，他人也好，长得像你但比你强，你只是正直，他不但正直而且才华横溢。模拟回答：横溢竖溢的，为什么不让他和我比打铁？她吃吃地笑：吃醋了吧，你都死了还吃什么醋？模拟回答：完蛋啰，没有吃醋的资格啰，下辈子和他比试。她说：那是你们两个男人的事情啰，下辈子我不出生，这辈子这么苦，还活下辈子？

　　对话由此转入伤感的话题。

　　她说：我又做鸡了，上一次为了我哥，这一次为了你。我被骂过、打过、强暴过，建设啊建设，等祸害我的人到了你那里，打他们。模拟回答：打，你记住他们的名字。

　　她说：建设啊建设，给我留下些什么东西不好，偏偏留下些深仇大恨，复仇的担子我扛不动不想扛了，我想去你那里找你。以前萌萌撇不下，现在撇得下了，有肖姐和铁肩姐夫，萌萌未来的日子会很安定，起码不用担心她被债主逼着去做鸡。

　　之后她开始哭，因此没有了模拟回答。

　　黎志坚没有劝她，在这里，哭是主题。

　　由痛哭转为抽泣之后，贺小贺离开余建设的墓，打理她自己的墓。她拔掉基座四周的杂草，拾起砌基座时留下来的砖头，又从余建设墓前的一堆鲜花中选出两枝，放在自己的墓前。

　　这一切凄婉而浪漫，黎志坚心酸得受不了，于是不看贺小贺，在余建设的墓碑前蹲下来，看照片上的余建设。他也模仿贺小贺和余建设对话，不过不叨叨咕咕，不做模拟回答。

　　他说：如果不是摊上两件案子，这个时候，应该是贺小贺大二期末准备上大三的时候。大二女生，正是挥霍青春和父母钱财的时候，而贺小贺已经为你守寡，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就她的年龄、经验和社会地位而言，面对一群海查干人她没有胜算只有可怜。此前她身后有艳姣、有我，我身后还有一家媒体，而此后，她只有她自己和你。不错，我手中是握着能够给你翻案的证据，但我不会为你舍生忘死，我不是警察，没有破案的直接责任，我不过是一个记者，有正义感但不很强的记者。

　　他说：余建设，既然你能操控一只冥冥之中的手引领我，那么请你回答我，出于保护你的女人和你女儿的目的，当然也包括保护我，我可不可以劝说你的女人放弃复仇？具体说：余建设，我可不可以把手中的证据毁掉或者随便交出去？我不明白：余建设，复仇，对于一个死人那么重要吗？回答我，余建设！

　　已接近黄昏了，阳光从西南方向照在余建设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字和余建设的照片流动着浮光，浮光中余建设在笑。

　　余建设笑得十分不憨厚。

　　不成功毋宁死

　　黎志坚到来之前，余建设的百日祭奠活动波澜不惊，按照公序良俗平稳进行。

　　默哀之后，有人哭了起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且泣且诉：建设哥啊，等你回来住新房啊！所有钉子户们都开始哭，哭很快转为骂，骂海查干拆迁公司，骂梁洪烈梁洪畴两个龟头一对臊货。汪革新等悼念活动的骨干们乘势而起，纷纷登上主席台发表演讲，号召大家不在拆迁合同上签字，不领缩水的补偿金，廉价出卖房地产，上对不起先人、中间对不起自己、后面对不起儿孙。演讲最后浓缩成一句口号：不成功毋宁死！

　　汪革新宣布，下面由余建设的未亡人贺小贺女士讲话。贺小贺抱着萌萌攀上木梯，木梯很陡，母女俩上去有些吃力。汪革新过来帮忙，人们以为他会抱下萌萌，结果他把母女俩全都推上了主席台。

　　贺小贺有准备，带了讲演稿。

　　大家的誓言是不成功毋宁死，贺小贺的誓言是不复仇毋宁死。她说：我在为建设翻案，同时也为自己较真。我不明白，做一个好老百姓就必须忍受冤屈吗？有冤不伸难道是公民素质？为建设翻案，我必须活着；为较这个真，我宁可死！

　　她说：建设是一个铁炉，火熄了但是还没有凉，恍恍惚惚的我总看到他回来了，回来给我和萌萌做饭，把厨房里的锅勺弄得丁丁当当。我不是在为建设讨公道，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不过是为建设讨个明白。建设扛回家的东西我找到了，那是一袋白水泥。可他们仍然说建设死于意外爆炸，难道说他被白水泥炸死了？余建设私藏爆炸物导致意外死亡，这个说法我不接受，如果接受了这个说法，就等于接受被大猩猩强奸！

　　这个比喻很残酷，全场鸦雀无声。

　　黎志坚感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