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春节为元旦、改元旦为洋旦的倡议,有着复兴文化的旗号。我不知道按照这种复兴法,中国的未来要回复到哪里去,而且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奉天承运”的气息。“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合法性”,竟然不在于遵从人民的意志和世界公认的价值,而是存乎“元旦”与“洋旦”的正名之中,“贻笑天下”而已,谈何“民族自豪感、优越感”!
再过一天,就是春节。
这是戊子年的最后一天,新的一年是己丑年。子鼠丑牛,牛年就要来了。
这样说很别扭,因为戊子年和己丑年,60年就有一个,鼠年和牛年,12年就有1个,说最后一天、最早的一天,都不能算确切。
前几天,有湖南学者黄守愚建议改春节为元旦,改元旦为洋旦,以“固本培元,表彰传统岁时文化的真正价值与意义,获得政治秩序与文化秩序之‘合法性’支持”。此议招来万千骂帖。
我对黄学者深表同情。一个改春节名称的倡议招致无数板砖,虽是毫无悬念,究竟还是让人深为不忍,板砖横飞,并不是一种好的网络现象。
但我也只是同情而已,并不赞同黄学者的倡议。看黄学者的倡议,考证功夫用了不少,无非是说过去的元旦指正月初一,现在的元旦指公历1月1日,应该恢复旧制,因为“元旦”的称号给予哪一天,事关统治的合法性,事关“大一统”之大义。
我知道,历史上,历法变迁确有“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合法性”在其间的,奉哪个正朔,行哪个历法,意味着接受哪个“奉天承运”的王朝的统治。自汉武帝到满清,纪岁用夏,基本没有变化,每年皇帝各有年号。颠覆满清,创立共和,孙中山建议援引公历,就任临时大总统后,通电各省:“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这就是今天公历1月1 日为元旦的由来。
黄学者考证详备,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不过并不提及这一点,而只说袁世凯把正月初一定为春节,好像元旦从正月初一变成公历1月1 日纯粹是袁世凯的决定,这就有点不厚道。袁世凯的历史名声不好,把事情推到他头上,“合法性”会增强很多吧。不过,孙中山宣布元旦为1月1 日在前,袁世凯宣布正月初一为春节在后,在袁世凯1914年宣布正月初一叫“春节”前,孙中山早在1911年已经把“元旦”的称号给了公历1月1 日,至少不能说全是袁世凯的问题吧。
今天,人们一般认为,民国诞生以后援用公历纪年,一是以示除旧布新,二是便于换算(公历没有闰月),三是适应国际潮流。在辛亥革命废除几千年皇帝制度以后,施行新历,不再有皇帝年号,顺应“世界潮流”,这就是公历施行于中国在政治上的合法性,此后,从“奉天承运”、“受命于天”的老皇历里面去找政治合法性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以孙中山的见识,当不会不知道“元旦”这个名称里的意义,因此,也大略可知他在定公历1月1 日为元旦时的心境。
从习惯上来说,民国创立以后,一直是公历和农历并存,公历设定了国家运行的节奏,农历则一直调整着民间的生活。这种二元历法状态,至今仍然有所表现。今天,举凡一切公立机构、国家机关以及正式的文书、商业结算,都以公历为准,而传统节日、部分婚姻嫁娶则由农历左右。“春节”作为中国最大的传统节日,名称虽由袁世凯所定,但就其实际运行来看,已经被人广泛接受。人们并没有要把“春节”变为“元旦”的要求,在节日名称上搞“正名”,无非是继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天人感应”之余绪,如同王莽改制那样,寻求“德配于天”的所谓“合法性”而已。
今天,人们一般认为,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来自于人民的同意,文化秩序的合法性来自于近代世界发展起来的价值和观念。时代早已不是一个岁时名称可以给予政治合法性的时代。如果相信元旦变为正月初一,是政治和文化秩序合法性、“大一统”之大义,那么岂不是说中国的历法也要回归到夏历,这才更好?
中国的历法从夏历纪年转为公历纪年,其间必然伴有巨大的心理震荡。今天,我仍然不难想见这个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发生所产生的震动。然而,客观地看,公历纪年清晰地标示了年度的“位置”以及时间的单向性,天干地支纪年表现着时间循环的观念,皇帝年号加序数纪年已不可能,而且同样会产生让人不明年代“位置”的问题,就像你看到康熙二十年,一下子不能明白到底是何年一样。
改春节为元旦、改元旦为洋旦的倡议,有着复兴文化的旗号。我不知道按照这种复兴法,中国的未来要回复到哪里去,而且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奉天承运”的气息。“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合法性”,竟然不在于遵从人民的意志和世界公认的价值,而是存乎“元旦”与“洋旦”的正名之中,“贻笑天下”而已,谈何“民族自豪感、优越感”!
方今之世,所谓“复兴华夏文化”,多有类此“贻笑天下”的方略。我没有兴致来举例了。
好好过年吧,扯七扯八,不是一般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