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很多很多爱。如果 没有爱，有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连钱也没有，至少我要有健康。”手指在盲文书上摸过这行字时，我心里一阵疼。二十岁的我，没有爱，没有钱，更没有健康。

　　（一）

　　我九个月大时，妈妈在厨房洗碗筷，爸爸守着小黑白电视机看球赛，我在摇篮里独自玩耍。没有人发现我攀着摇篮的铁制蚊帐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到我重重地跌到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才惊慌地围拢过来。

　　我伤到了眼部，从此双目失明。

　　突然降临的灾难总是难以承受的，我最亲的人彼此指责，伤对方也伤自己。

　　半年后他们不再争吵，平静地分手，房子和我判给了妈妈，爸爸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她把我的摇篮改装成一辆简陋的推车，每天天还没亮就带着我去卖早点，我是在豆浆和炸面团的味道里慢慢长大的。七岁时，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了，我也闹着要上学。

　　小城没有盲人学校，为了我，妈妈变卖了房子带着早点车搬到了省会城市。为了生活，妈妈在卖早点之余也卖各种炒货，瓜子、花生什么的。

　　按说相依为命的母女俩 一定很亲，可是我们不亲。

　　第一天上学，我牵着她的衣角，跟着她亦步亦趋，她一巴掌打掉我的手，喝道：“你要自己记路，我没空每天接送你。”一星期后她果然不送我了。我说，妈妈我害怕，她丝毫不理会，推着车子离开。那天，在陌生人的帮助下，我一路哭着走到学校。

　　同学生病了可以请假不上学，我却没有这样的特权，哪怕高烧39℃，吃一粒退烧药，她还是逼我去学校。寒暑假，别的孩子在家看电视的时候，我要洗衣做饭，做所有的家务活。

　　我迅速地长大，十八岁时我离开学校，找到了一份流水线的工作。

　　尽管我是盲人，可是我干活并不比健全人慢，因为看不到反而心无杂念，我挣的奖金总是生产线上最高的。

　　第一次拿到工资，摸着钞票上凸起的小点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遍金额，我心里的满足感差点逼出了眼泪。

　　盘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请同事帮我给她买了一件羊毛衫，没想到她凶狠地骂了我一顿。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只有满心委屈。

　　她说：“别以为挣了两个钱就不用干活，快去做晚饭。”那顿饭，我味同嚼蜡，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连菜汤都用白开水冲淡喝了个精光。

　　（二）

　　曹阳是新搬来的邻居，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阳光男孩，喜欢听他讲大学里的事情，喜欢他喜欢的一切。妈妈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从没给过曹阳好脸色，每次回来看到他在我们家就摔东西，直到曹阳尴尬地告辞。背着她，我们仍然交往。我很感激曹阳的父母，他们接受一个盲女做儿子的女友。

　　我以为我真的握住了幸福，没想到幸福那么短暂。那天我没有等到曹阳，却等到了他的妈妈。

　　曹阳不来了，她的心情出奇得好，竟然在家哼着小曲。我气极了，要搬去宿舍住。

　　我以为她会发脾气或是阻止我，没想到她只是叹了口气，沉默地任我拖着箱子离开。是在她去世后我才认识连城的，我正在整理她的遗物，连城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眼科医生，愿意免费为我做手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连城说。我未置可否。

　　他说：“从前有个男孩，他有个妹妹。有一天，他带妹妹去爬树，没想到妹妹摔坏了眼睛。”我咬了下嘴唇，没有打断他。

　　他继续讲：“男孩的妹妹从不抱怨，可是男孩很自责，一心想学医要治好妹妹的眼睛。他后来真的成了一名眼科医生，那时他年轻气盛，以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其实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50%。结果，妹妹死在手术台上……”

　　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其实问的同时，我已猜到了答案。除了妈妈，谁会在意我的眼睛？

　　（三）

　　连城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继续说道：“有个母亲，在她三十二岁那年查出患了子宫癌，那时还是早期，还有选择：切除肿瘤或是切除子宫。她说我有女儿了，切除子宫吧。我们相依为命。要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女儿？

　　那个母亲有个双目失明的女儿，不管生活多艰难，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一定要治好女儿的眼睛。她心里充满对女儿的歉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问我有没有把握治好她女儿的眼睛。

　　她从不带女儿一起来，我问为什么，她说怕女儿对未来心存希望，要是治不好，打击太大。

　　前些天，她说自己是最后一次来找我，因为她的癌症复发了，太痛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劝她不要做傻事，没想到，她最终还是走了绝路……”我哭得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连城守在我的床边。

　　他说：“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脾气不好吗？都是被病痛折磨的。做这个手术的医生都会建议病人定期接受心理辅导，你妈妈一定是为了省钱从不接受心理辅导。还有，你妈妈说为你存了一笔钱。”

　　连城在妈妈的枕头里找到了存折，把数字读给我听。我吓了一跳，妈妈竟然背着我存下了这么大数额的一笔钱。

　　我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如钝刀缓缓地割过手掌，那是切肤的痛。

　　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个盲女，拖累了她一生。生活给予的苦难，她一直独自承担，正因为这样，她比一般人更明白独立的重要性。而我，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里，一直在误会她。

　　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我决定动手术，哪怕我会像那个姐姐一样死在手术台上。连城说：“我答应了你妈妈会照顾你一生，再说，有了一次教训，我怎么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时，我终于知道，妈妈不只破坏了我的初恋，她也不断破坏连城的恋情。私心里，她想把连城留给她的女儿。

　　手术的前夜，握着连城的手我还是很害怕。

　　他说不要怕，你站起来，好好摸摸你家里的家具，有没有留心它们跟别人家的家具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家具都有棱有角，而你们家的都是圆角。摸摸它们，体会一下你妈妈的爱吧。

　　那一刻，泪如雨下，浸湿了衣衫。

　　（钉钉 来源：现代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