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沙坪坝区中梁山上有个“上海村”。那里的上海人,多数是40多年前内迁来渝的技术工人。40多年来,他们是否早已入乡随俗?上海人清淡的饮食习惯,是否被重庆的麻辣替代……
回家就说上海话
得知自己献出青春的重庆标准件厂即将搬迁,1月3日,余建敏特地从沙坝坪回厂区看了看。顺便,她也看望一下住在厂区家属院的父母。
敲了几下木门,屋内没有回应,余建敏掏出钥匙自己打开。原来,父母在厨房炒菜,没有听到敲门声。“看来父母真的老了!”余建敏感慨:几十年的光景太短。
42年前,两岁的余建敏被父母带着,跟随500多名上海老乡内迁来渝,在中梁山华岩一村重庆标准件厂家属区安家落户。因为聚居在一起,他们被当地人称为“上海村”。
回到娘家,余建敏一改正宗的重庆腔调,用上海话与父母交谈起来。余建敏是“上海村”第二代,也是上海、重庆的“两栖语人”。余建敏的父亲余全福和其余500多人,全是重庆标准件厂职工。父亲退休后,她顶了职,前几年企业不景气,她成为首批下岗人员,现随重庆夫君住在沙坪坝天星桥,平常说得最多的是重庆话。而她的父母,则一直住在“上海村”,说的还是上海话。
语言,一直是“上海村”人与重庆人交流的障碍。几十年来,把“我”说成“阿拉”的上海人,仍乡音未改。因此,当地人就把上海人称为“阿拉人”。
上海人刚来重庆时曾闹出这样的笑话:一位上海男子在街上内急,向一重庆小孩打听公厕所在,小孩听不懂上海话,上海人就用半生不熟的重庆话说“拉”。孩子转身回家,叫来一中年男子,“这就是我爸爸,你找他有啥事……”多年来,这则笑话一直在“上海村”流传。
还有,到重庆一些日子后,“阿拉人”基本能听懂重庆话了,而重庆人听上海话仍像听“外语”一样。余建敏和一些上海姐妹跟重庆牌友打牌,围观的“阿拉人”便用上海话报牌,他们“得逞”多次后才被揭穿。再打牌时,重庆牌友绝不允许“阿拉人”围观。
余建敏几个姐妹的丈夫都是重庆人,尽管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但这些男人多数听不懂各自妻子的上海话。全家聚会时,姐妹们喋喋不休地用上海话聊天,调侃自家男人,几个大男人还嘿嘿地傻笑……
“阿拉人”精明受推崇
“直到现在,不少‘阿拉人’用钱,都还是每天计划多少,就去银行取多少。”罗良能作为“上海村”里的本地人,几十年与“阿拉人”打交道,不仅领略了“阿拉人”的精明,还学会了“阿拉人”的节约习惯。
“阿拉人”不论男女,购物买菜砍价都很厉害。重庆老人牟肇泉一语道破“阿拉人”的精明:“称一斤还要抓二两。”
不仅如此,“阿拉人”八成人家都备有一杆秤,每次买菜回家,他们不忘称一下是否缺斤少两,如果被菜贩做了手脚,准会提着菜篮返回去论理。对此,72岁的“阿拉人”姚福才不认为是小气,他说:“买卖就是要公平,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
“上海村”里的第一代“阿拉人”吃不惯重庆麻辣,也不像重庆人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更不会在餐桌上扯起喉咙、唾沫横飞地划拳。81岁的“阿拉人”徐水泉说,麻辣伤胃,烈酒伤肝,大块吃肉不利养身,饭桌上划拳不卫生。因此,他一直未能入乡随俗,饮食也保持着上海餐饮的清淡。
“说‘阿拉人’都很抠门其实不公平。”罗良能原来对“阿拉人”有误解,认为他们小气,即使请客,也不会像重庆人那样大碗大盘地款待。可被“阿拉人”请了几回客后,他改变了看法。
他发现,“阿拉人”请客很讲究,每道菜虽然分量不多,但品种丰富,而且少而精,一顿饭下来,既能吃饱吃好,还不浪费。和“阿拉人”接触多了,罗良能再不认为这是抠门。
罗良能记得,“阿拉人”刚来时,他和一批重庆工人帮忙搬家。有几家“阿拉人”从上海带来的柜子,三四个壮小伙都抬不动,他们以为是什么贵重物品。主人打开柜子,他们一看都惊呆了:里面竟是满满一柜蜂窝煤。“这种节约精神一直影响着我。”
婚姻有“内销”有“出口”
内迁重庆,“阿拉人”基本上是拖家带口,举家搬迁。到重庆的早期,他们难以磨灭大都会的优越感,在子女的婚嫁上,几乎恪守着一条不成文的习俗——最好找上海人。
52岁的黄伟政是个敢吃螃蟹的人,他10岁随父母来重庆,在重庆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标准件厂当工人,没有顺从“村”里的习俗,找了一位重庆妻子。可后来,还是因生活方式、文化背景的差异,他们最终离异。
黄伟政的“教训”,并没影响上海姑娘、小伙向重庆“出口”。余建敏姐姐余小妹记得,当年,她喜欢上一个高大帅气的重庆小伙,父母起初反对,可在她坚持下,父母最终妥协。她明白,那时候,很多上海家长觉得,重庆男人脾气暴躁,又大男子主义,不如上海男人性格温和,擅长操持家务。
不过,余小妹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是靠“内销”的。这样的夫妻,尽管在重庆生活四十多年,仍说不好重庆话。而和她一样“出口”到本地的,重庆话都说得不错。他们的子女,更是成了地道的重庆人。
怀念弄堂晒棉被时光
“我越来越想念上海滩的阳光。”77岁的余金花记得,当年,他们500多人从上海出发,船队逆流而上,经过8天颠簸,在朝天门停船上岸。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还是一片树林的朝天门,被安顿在解放碑附近的宾馆。一些穿着印花衬裤的上海人出现在解放碑街头,重庆人惊呆了:“是日本人吧?”那时,重庆人还没上海人思想开放,对上海人穿衬裤逛街视为另类。
甚至,一些上海女士走在街上,许多重庆孩子会追着她们看。后来才知道,孩子们是来看她们穿的花衣服和喇叭裤。
“当年的优越感早已不复存在。”余金花说,刚到重庆时,“上海村”的5栋漂亮房子矗立在农田中间,显得格外气派。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豪宅”,已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取代。
40多年来,很多“阿拉人”已经回去。按国家有关政策,他们回去,要么投靠亲友,要么在上海还有房产。还有,就是等孩子长大去上海读书、工作,父母跟着过去。
如今,“上海村”里的“阿拉人”越来越少。他们仔细算了算,已不到100户。仍留在“村”里的,大多是当年的第一代,这些已不再年轻的“阿拉人”,因语言、习惯以及气候差异,生活圈子越来越小。
在“阿拉人”樊丽娟婆婆的记忆里,上海滩的阳光很明亮很暖和,在老家,弄堂里只要摇铃一响,各家各户就会抱出棉被,到门前晾晒。不像如今很多小区,门一关,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
遇到冬日阳光,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上海村”里,老人们会聚在一起聊天。老人们聊着聊着,会集体突然沉默,呆呆地望着远方……
据《重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