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很诧异为人妻母的是我姐姐,而不是我。我以为有一屋子小孩叫叫嚷嚷的人应当是我,凯瑟琳则是独自一人过日子,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读书。我们各自创造出符合自己的生活。她的孤寂天性,意味着需要家庭让她免于寂寞;而我的群居天性,则意味着永远无须担心孤单一个人,即使单身未婚。我很高兴她回到家人身边,也很高兴我还有九个月的旅行在等待我,而在这整段时间内,我只须吃饭、读书、祈祷、写作。
我依然不能断言自己想不想生孩子。我在三十岁的时候,诧异地发现我不要孩子;回顾当时的诧异,让我也不敢担保四十岁时的感觉。我只能说当下的感觉——衷心感谢今天的我是独自一人。我还知道我不会因为害怕晚年后悔,而勇往直前去生孩子;我认为这个动机并不够强大到让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孩子。尽管我猜想人们有时为了这个理由而生孩子——确保将来不后悔。我想人们生孩子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有时纯粹想要养育、目睹生命,有时生于缺乏选择,有时为了抓住伴侣或延续香火,有时并不特别考虑任何理由。生孩子的理由并非都相同,也不尽然都是无私的理由。不生孩子的理由也并非都相同,也不尽然都是自私的理由。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仍持续思考,在婚姻日渐崩溃的时候,我先生多次针对我提出的控诉——自私。每回他这么说,我都完全同意,承认罪过,买全部的账。天啊,我甚至还没生孩子,却已在忽略他们,已决定不选择他们,而去选择自己。我已经是个坏母亲。这些孩子——这些有名无实的孩子——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争论中。谁来照顾这些孩子?谁和这些孩子待在家中?谁来赚钱养这些孩子?谁半夜起床喂孩子?我记得在我的婚姻已叫人难以忍受的时候,我曾对我的朋友苏珊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苏珊说:“为什么不把这些所谓的孩子排除在讨论之外?他们根本还不存在呀,小莉。为什么不承认你只是不想再过不快乐的生活?你们两人都不想过啊。而且最好现在就搞清楚,而不是进产房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我记得大约在那段时间,我去了纽约的一场派对。有一对夫妻,是一对成功的艺术家,刚生小孩,母亲正庆祝新作品在画廊开幕。我记得看着这个女人,这初为人母的女人,这位我的画家朋友在招呼派对(在她的顶楼画室),同时照顾她的初生儿,并讨论她的专业工作。我这辈子没见过看起来如此没睡够的人。我永远忘记不了午夜过后她站在厨房,双手浸泡在堆满碗盘的水槽里,尝试在派对过后收拾残局。她的老公(做这样的描述令我遗憾,我完全了解这不能代表所有的老公)在另一个房间,双脚搁在咖啡桌上看电视。她最后问他能不能帮忙清理厨房时,他说:“别理了,甜心——我们早上再收拾吧。”婴儿又开始大哭。我朋友的乳汁从她的派对礼服漏出来。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参加这场派对的其他人带着和我不同的印象离开。许多客人都会羡慕这位生了一个健康新生儿的美丽女子,她成功的艺术事业、嫁给了一个好男人、她漂亮的公寓、她的派对礼服。只要有一丁点机会,派对上有人会愿意和她易地而处。这名女人自己回顾这一夜——倘若她曾想起来的话,或许看作是她整个满意的母亲、婚姻、事业生涯当中,一个劳累却完全值得的夜晚。然而对于我自己,我只能说,我在整场派对上因恐慌而颤抖,心想:倘若你看不出这就是你的将来,小莉,那么你真是头脑有问题。别让它发生。
但我是否有责任成立一个家?而我终须回应的事实是,我的每个细胞都叫我摆脱婚姻。我心中某个预警系统正在预报,假使我持续握紧拳头穿越这场风暴,最后我会罹患癌症。假使我不顾一切把孩子带到世界上,只因为我对揭发自己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感到麻烦或耻辱而不愿想办法处理的话——这将是一种严重的不负责任之举。
但是最后,是我的朋友雪柔对我说的一席话指引了我。就在那一晚的派对上,就在她发现我躲在我们的朋友那层顶楼画室的浴室吓得发抖,朝脸上泼水的时候。雪柔当时不清楚我的婚姻状况,没有任何人清楚。那天晚上我并未告诉她,我只说:“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她握着我的肩,笑容平和地看着我的眼睛,只说:“说实话,说实话,说实话。”
于是我试着去做。
然而,摆脱婚姻很不好过,与配偶成立一个家庭,是一个人在美国(或任何)社会找到延续和意义的最基本方式之一。每回去明尼苏达的娘家聚会,我便重新发现这一事实,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多年。首先你是个孩子,而后成为青少年,而后结婚,而后生子,然后退休,然后为人祖父母——你在每一阶段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的职责,清楚家庭聚会时坐在哪个地方。你和其他的孩子、青少年、父母或退休人士坐在一起。直到最后,你和一群九十岁老者坐在树阴下,心满意足地照看你的子孙后代。你是什么人?没问题——你是创造“这一切”的人。
可是假使因为自我选择或者嫌恶使然,你并未加入这种家庭延续的循环过程,那会有什么结果?你若出走,会有什么结果?家庭聚会时,你该坐在哪里?你如何看着时光流逝,却不用担心你只是在挥霍人生在世的时候,与任何人都无关联?你必须找到另一个目标,另一种方法,藉以判断你是不是成功的人类。我爱小孩,但假使我膝下无子呢?这让我成为哪一种人?
吴尔芙写道:“剑影投射在女人广大的生命中。”她说,这把剑的一端是习俗、传统和秩序,“符合准则的一切”。而剑的另一端——假使你够疯狂而想去跨越它,选择离经叛道的生活——则是“杂乱无章,悖离常轨的一切”。她的论点是,跨越剑影或许能给女人带来更为有趣的人生,却肯定更充满危机。
幸运的是,至少我有写作的生活。这是大家能够了解的事情。啊,她摆脱婚姻是为了保有自己的艺术。这有几分正确,却不完全正确。许多作家都拥有家庭。举例来说,托妮·摩里森(美国当代最重要的黑人作家)并未因为抚养儿子而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摩里森走她自己的路,而我必须走我自己的路。古印度瑜伽文献《薄伽梵歌》说,过你自己不完美的命运,好过模仿他人过完美的人生。因此我现在开始过自己的人生。或许看起来残缺蹩脚,却彻彻底底像我。
总之,我之所以谈论这些原因,只是想承认——相较于我姐姐的人生,她的家庭、幸福婚姻、她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的我,看起来颇不稳定。我甚至没有固定住址,在这三十四岁的成熟年纪,这是违反常态的罪行。甚至在此刻,我所有的家当仍存放在凯瑟琳家中,她家给我一间顶楼的临时卧室。凯瑟琳对这个安排似乎并无异议,而对我来说确实也很方便,然而我必须提防的是,假使我在世间漂流太久,某天很可能成为“家庭怪人”。或许这已经发生。去年夏天,我五岁的外甥女带她的小小朋友来我姐姐家玩,我问这孩子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她说一月二十五日。
“噢噢!”我说,“你是宝瓶座!我跟不少宝瓶座约过会,知道他们很让人头痛。”
两个五岁的孩子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突然惊觉到,我若不谨慎点,很可能成为:小莉怪阿姨。身穿夏威夷洋装、头发染成橘红色的离婚妇人,不吃乳制品,只抽薄荷烟,永远刚搭完星座游轮回来或刚和香薰治疗师男女分手,一边读塔罗牌,一边说,“好孩子,再给小莉阿姨拿个冰酒桶来,就让你戴我的情绪戒指……”之类的话。
我深知,最终我必须再一次成为体面的市民。
可是时候未到……拜托拜托,暂时还不行。
(伊莉莎白·吉尔伯特 来源:一辈子做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