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讲老子,以《庄子》最多。
《庄子》讲老子,把老子说成老师,孔子说成学生。司马迁作《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不敢大量引用这类半文学、半想象的故事,但离开这些故事,他又没什么可讲。这是他的为难之处。
司马迁讲孔子,有很多故事,可以排年谱,一年一年往下讲,弟子也有名有姓,一列一大串,篇幅相当可观。但他讲老子,三位老子加一块儿,才435字,老聃只有236字,要年没年,要事没事,根本没法跟孔子比。讲弟子,也只有一个关尹喜。老子的形象很模糊,令人虚实难辨。
道家爱玩神秘感。什么都一清二楚,也就没有神秘感。让他虚着点,更有美学效果。
读《老子韩非列传》,有什么重点,我跟大家讲一下。
老子是个老寿星
中国传统,敬老爱老,对古老传闻和他们的教训特别重视。
老子叫老子,不是因为他姓老,而是因为他活得长,是古代有名的老寿星。古代老寿星,名气最大,见于古书,要算彭祖。古书提到彭祖,最早是《论语》。孔子管他叫“老彭”。我们要知道,“老彭”的意思可不是老子和彭祖,而是非常长寿的彭祖。老子的“老”是这个意思。这是带有神仙色彩的头衔。
老子姓李,楚苦县人
司马迁说,老子姓李。严格讲,李是氏,而非姓,司马迁已分不清姓和氏。他的名(小名、私名)是耳,字(成年后的大号)是聃。后人从他的名字推测,他可能是个耳朵很大的人,神头怪脸。
老子,按先秦姓氏名字的惯例,本来应该叫李子,全称应叫老李子。但古书习惯的叫法是老子,称老不称氏,省出姓氏。《庄子》讲老子,很尊重,管他叫“老聃”。“老”是老寿之义,不是姓氏,称字不称名。
司马迁说,老子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这是他的籍贯。苦县在今河南鹿邑县,厉乡即赖乡,是古赖国所在。
老李子和老莱子是同一人
司马迁为什么把老莱子写进《老子韩非列传》,因为他和老聃,即上面的老李子,都是楚人。他们都跟孔子见过面,都是道家,言谈话语差不多,很像一个人。
秦国的李字,是“木子李”,而楚国的李字,写法比较怪,上面不是木,而是来。来和李,都是来母之部字,古音完全一样,字形也相近。我们现在的李字,是汉代的写法,而汉代的写法,又是沿用秦系文字的写法。这只是李字的一种写法。得此线索,才恍然大悟,原来,司马迁讲的三个老子,前两人是同一人。
老李子和老莱子是同一人,但“老莱子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老莱子》和《老子》是两本书。《老子》是哲言体,如同《老子》内篇,《老莱子》可能是故事体,如同《老子》外篇。后人以书定人,把老子和老莱子分为两个人,现在应合为一人。老莱子这个名称,是保留楚文字的写法。
孔子见老子
孔子见老子,几乎所有描写,都是见于《庄子》。司马迁讲他俩见面,老子很神气,居高临下。他劝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孔子不但不生气,还盛赞老子。
司马迁说,“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西汉时期儒道之争的反映。汉初崇黄老,老子最吃香。武帝尊儒术,儒家才扬眉吐气。
古人说,孔子是凤,凤是祥瑞。凤鸟的比喻,是暗示天下太平,圣人降临。这是孔子的外号。老子不是凤,而是龙,藏头露尾,隐于云端。他们在乱世,角色不一样。
孔子和老子,谁在前,谁在后
司马迁为什么把周太史儋写进《老子韩非列传》,因为第一,他们都在周都洛阳供职,李耳是“周守藏之史也”,周太史儋也是周太史,两人都是周的史官;第二,聃和儋古音相近,完全可能是通假字。
老子活了多少岁?司马迁说,老子“修道而养寿”,当然比别人活得长,“盖百有六十岁,或言二百余岁”。前人说,他是把老聃和太史儋两人的岁数加起来,有这么多。人活这么长,我们觉得荒唐,司马迁觉得正常。汉代盛行神仙家说,老寿星是活神仙。
研究老子,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老子比孔子早,所以《老子》比《论语》早;另一种,正好相反,《老子》比《论语》晚,所以老子比孔子晚,周太史儋才是真老子,《老子》是他的书。
我认为,人是人,书是书,应该分开讨论。人或许比较早,书并不太早。
孔子和老子,谁在前,谁在后,这是中国哲学史上的老问题。
研究古书年代,我们要注意,我们经常容易把后来居上的东西当做年代古老的东西。孔子见老子,孔子不批评老子,老子却批评孔子。我们很容易相信,批评人的一定是老师,不但资格老,年纪也一定大。但研究思想的逻辑先后,有个规律,我们不要忘记,“反对”不能无的放矢,“被反对”一般都在“反对”前。学习,要有学习的榜样,批判也要有批判的靶子。
比如《论语》批墨子吗?不批。《墨子》批孔子吗?批。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墨子在孔子后,孔子批墨子,不可能;墨子批孔子,太正常。同样道理,我们读《论语》,读《老子》,也要问一下,《论语》批《老子》吗?《老子》批孔子吗?《墨子》批《老子》吗?《老子》批墨子吗?读《论语》、《墨子》、《老子》,我的印象是,孔子总是自言自语,跟其他门派的思想家没有对话。墨子就不一样,他是成心抬杠,处处跟孔子拧着来,概念颇具对称性。但《老子》不一样,它是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绕到孔子的后面,跳到孔子的上面,用更具终极思考的东西,贬低它、消解它、超越它、包围它,把它浓缩在自己的概念里。它们的先后,太明显。
孔、墨和《老子》,都认为天下无道,都批判现实,都怀揣理想,酷爱乌托邦,鼓吹复古,迷恋圣人,主张愚民,这是他们的共同点,但对社会问题的症结,看法不一样,对策也不同。《吕氏春秋·不二》说,“老耽(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贯廉。”
墨子非孔,主要批评是两点,一是孔子持贵族立场,走上层路线,倡仁义礼乐,重等级贵贱,而墨子持平民立场,走下层路线,倡兼爱大同,讲众生平等;二是孔子敬畏天命,但不语怪力乱神,罕言天道性命,比较理性,而墨子大讲天志明鬼,比较迷信。
“孔子贵仁”,代表的是“文”;“墨翟贵廉”,代表的是“质”。《老子》比《墨子》更强调“质”。
《老子》和孔子有本质上的分歧。郭店楚简发现后,学者大讲儒、道合流,我不同意。
《老子》提倡无为。他的想法是,这两个家伙,太逞能,尚贤尚智,过于有为。比如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来哉;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自己折磨自己,也太没劲。它的想法很简单,别这么死乞白赖。
《老子》的原则,跟他们全不一样。什么仁义忠信,什么尚贤尚同,全不如道、德更朴实。道、德不是以人为终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的背后有地,地的背后有天,天的背后有道,道是根据自然。他才不讲以人为本。这让我们想起17~18世纪的欧洲,他们也曾迷恋自然法则。
墨子非攻,对战争很关心,不像孔子光讲文化,不讲武化。孟子也以弭兵止杀为天下号召。这是战国时代的思想气氛。《老子》以圣人为榜样,大讲治国用兵之术。它讲战争,是关注于死亡。战争是凶事,战争是丧礼,它这样说。战争的野蛮,战争的残酷,让他心灵震颤。他笔下的战争都是旷日持久,灾难深重,怎么看,怎么都像战国时代。
先秦的老氏之学,分两派,既讲无为,也讲有为,和汉以后的印象不一样。有为的一派,与三晋的形名法术之学相结合,与荀子的礼学相结合,对结束战国,有重大贡献。
汉初的老氏之学,是黄老之术的一部分,它对汉初的休养生息,也有重大贡献。
西汉晚期,儒盛道衰,道家和儒家换位,丧失了政治优势,成为“在野党”。但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在中国的思想世界,它还是最大的“反对党”。
东汉时期,儒道之争息,释道之争起。道家的归宿是道教。汉唐以来,道教仍然是儒家的竞争对手,屡踣屡兴。
读《老子》,我们不要忘记,它也曾经大有作为。
(李零 来源:《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