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14日，南京汤山发生特大投毒案，举国震惊。
面对这一突发公共危机事件，政府部门在采取紧急救援措施的同时，沿袭了控制信息传播的传统思路，认为这样可以稳定人心，避免过度恐慌。然而，一时间谣言四起，一起偶发的刑事案件，最后演变成对政府的信任危机。
半年后，非典暴发。政府部门不再捂着掖着，每天及时公布疫情，极大地稳定了人心。
此后，政府信息公开，逐渐成为政府行为的一个常态。
事实一再告诉我们，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公开。
有人对此作了形象的比喻：以前，政府如同关上门的冰箱，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冰箱打开门，一目了然。
古镇惨案
烧饼有毒！烧饼有毒！
“汤山这边出事了，很多人中毒！”2002年9月14日早上6点多，现代快报记者田雪亭接到这样一条线索。他一骨碌爬起来，简单洗漱后赶往单位，和同事赵杰会合后，立即赶往江宁汤山镇。
那天，乌云压顶，天色昏暗，天气预报说有阵雨。一路上，不时有警车开道，护送一辆辆车赶往南京。
田雪亭越来越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不像是一次普通的食物中毒事件”。
近10年的记者生涯中，赵杰对那次采访的印象尤为深刻，“路上还遇到一辆大铲车，铲斗里全是人，也是警车开道，沿着沪宁高速连接线一路飞驰。”
到处都是栽倒的学生
今年上大三的小吕，当时在作厂中学读初三。
“当年作厂中学初三共有11个班级，住宿生大多不是本地人。那天是周六，只有初三年级补课。”小吕的家离作厂中学很近，那天一大早，他刚走到校门口，就觉得与往常不一样。
“有老师和同学抬着人从学校里出来，然后在学校门口的马路上拦车，送往医院。”小吕注意到，被抬着的同学嘴角有白沫，浑身抽搐。
学校里已经乱成一团。不断有人栽倒，然后被送往医院。“食堂、教学楼楼梯口，到处都是栽倒的学生，学校已经通知不上课了。”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学校里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作厂中学食堂承包人朱玲当天接受警方调查时说：“今天早晨，39个借读生在小食堂吃早餐，窗口有多少学生就搞不清楚了。早晨6点开饭，学生吃过早餐，过了约5分钟时间，有的学生就在食堂晕倒、抽搐、嘴唇发紫，有的学生刚走出食堂就晕倒，还有的学生刚到宿舍就倒了。”
更让人震惊的是，作厂中学食堂除了负责作厂中学住校生一日三餐和走读生的中餐外，星期六食堂还向阳山中学的初三学生提供早、中、晚三餐。
越来越多的学生晕倒，所有人都是同一种症状：抽搐、嘴唇发紫、口吐白沫，有的很快就没了呼吸。
吃完烧饼晕倒在地
就在作厂中学乱成一团时，附近的汤山中学也未能幸免。东湖丽岛工地、汤山镇大街、村庄等处也相继出现中毒者。
“我在中学门口卖早点，看见校内有学生就像抽筋一样。”在汤山中学门口卖早点的毛桂香目睹了这一幕，“汤山中学有许多学生出来，坐车到医院去。这时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我店那边有一个老头在抽筋。”
那天早晨，做小生意的周龙珍在镇上一家烧饼店进货，一共是40块烧饼。随后，她推着自行车赶到东湖丽岛工地附近叫卖。在华兴公司第五项目部卖出8块烧饼后，她就想转到其他地方叫卖。
没多久，两个民工架着一个晕倒的民工来到东湖丽岛的大路上，一个民工对着周龙珍大喊：“卖烧饼的，这个人吃了你的烧饼晕倒了！”周龙珍心里一紧，跑过去一看，晕倒的民工果然是刚才买她烧饼的，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到华兴公司，想找另外几个买烧饼的民工，让他们不要吃了。
那样的场景现在仍觉难受
所有没有倒下的人都在互相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向每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描述自己看到或听来的消息。
“在卫生院，一个中年人一个劲地摇晃着已经死在担架上的孩子，嚎啕大哭。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的孩子脚上穿着他刚刚买回来的新球鞋。这样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难受。”时隔6年，田雪亭对那一幕记忆犹新。
而汤山镇中心卫生院，已经人山人海。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是悲痛、无助和恐慌。家住汤山镇的丁红根是来这里找女儿的，因为有人告诉他，他女儿生病去医院了。当年，他的女儿在汤山中学读高二。
老丁没多想，以为女儿只是得了点小毛病，当看到一个个中毒者的惨状，他慌了。
转了一大圈，他在病房找到了正在输液的女儿，还好，女儿看上去并不严重。他刚把悬着的心放下，女儿突然出现了抽搐等症状。
救护车来了，老丁抢着把女儿抱上救护车。所幸，后来他的女儿得救了。
嘴角边风干的血迹
在采访中，记者不止一次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那天一大早，一个年轻人要进城，他买了两块烧饼在路上吃。当车开到金丝岗的时候， “他下车了，可能是想找水喝，也可能是想吐。”这个年轻人当时的想法和感受，已经没人知道了。
下车后，这个年轻人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没人能联系上他。
直到几天后，人们才发现他。他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尸体已经发臭，嘴角残留着已经风干的血迹。
所有人向记者说起这个故事时，眼睛都会红红的，嘴里念叨着：“那年的投毒案太惨了。”
村民李庆丰夫妇年近古稀，唯一的孙子李健只有11岁，还有三个孙女。四个孩子吃了烧饼后，相继出现中毒症状。李健和两个堂姐妹中毒身亡。
一个名叫魏弈的女婴，来到这个世上只有22个月。那天，她和她的母亲都中毒了。魏弈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鲜花一般的生命，逝去就永远不会复活。留给亲人们的，是伴随一生的伤痛……
紧急开辟绿色生命通道
事发后，省、市及驻宁部队高度重视。当时的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立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迅速组织全力抢救，调集省、市、部队的一切力量，全力抢救每一位中毒者；迅速查明中毒原因，控制毒源；公安部门组织一切力量，迅速侦破案情。
省、市和南京军区领导迅速赶赴现场指挥抢救。要求集中一切力量，采取一切措施，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每一个生命，并带领有关方面人员，到各医院检查指导抢救工作。
与此同时，南京市成立了以市长为总指挥的现场指挥部，并成立了由省、市有关部门领导负责的5个工作小组，迅速组织全力抢救，并同时开展事故的调查、处置工作。军地双方在第一时间内组织七支医疗队伍，35名专家赶赴现场，采取对症解毒、洗胃、血透等抢救措施。
谣言四起
媒体统一刊发没有署名的通稿
在政府部门全力抢救的同时，各种各样的流言开始蔓延。
“井水有毒、自来水有毒、面粉有毒……什么说法都有，大家都很害怕，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田雪亭和同事采访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好好的，突然倒下了，大街上到处都有倒下的人。”“中学里好多学生都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一个人骑车好好的，倒下就不行了。”……
一些流言也在网络上开始疯传：“南京汤山自来水有毒，已经死了几百人了，水厂已经被封了。”“我听说是面粉厂的面粉有毒，已经被公安部门查封了。”……
中毒原因很快查出
事发后，警方大批人马紧张地调查毒源和中毒原因。由于所有的中毒者都是同一种症状，警方很快查明，中毒者都是在食用了一家面食店的烧饼、麻团后出现中毒症状。基本确定有人投毒。
随后，宣传车出现在镇上，提醒人们不要食用烧饼、麻团等早点。
在军区总院抢救现场，几百名医护人员三四人分成一组，抢救着一个个中毒患者。黎介寿院士与专家们一起，根据中毒者呕吐物、呼吸情况、抽搐并伴有消化道出血的临床症状，以丰富的临床经验一一排除有机磷中毒、氰物中毒、亚硝酸盐中毒，作出明确判断：是鼠药中毒，极有可能是毒鼠强中毒。
当天上午10点半，公安部门的检测报告出来了，结论为毒鼠强中毒。
媒体统一刊发通稿
就在抢救、调查等各项工作紧张进行时，田雪亭和同事发现，采访越来越困难了。
“后来进汤山很难了，拍照也不让拍，甚至连抢救现场都进不去。医院也是，当天有中毒者的家人也被挡在外面，也不知道亲人生死，都急得要命。”在汤山，赵杰偷偷拍下了一张被查封的“和盛园”图片，那家肇事的烧饼店已被查封，公安、卫监等部门正在现场调查取样。
“当时就有预感，这稿子可能发不出来。”田雪亭说，中午11点的时候，他接到报社的电话，说次日报纸可能只发通稿，但还要留在现场继续采访，“报社接到政府宣传部门多次通报，要求一定要按照通稿发。”
文字稿件用通稿，那就发图片吧。
当晚，报社组织了一批关于汤山中毒事件的新闻图片，准备刊发在次日的报纸上，甚至连版面都已排好，就等开印了。
但是，这个图片版面，只印
了几份，就被撤下了。
次日，南京各家的报纸上，所用稿件均是一篇没有署名的通稿；各家电视台，也是以文字的形式播发了这篇通稿。
“昨天早晨，南京江宁区汤山镇作厂中学和东湖丽岛工地部分学生和民工因食用了饮食店内的油条、烧饼、麻团等食物后发生中毒。据初步调查，中毒者达两百多人，经抢救无效已陆续有多人死亡。”
这条简短的消息显然说明不了真相。没有具体中毒人数、死亡人数，也没有说明是否有人投毒。
此外，网上关于汤山中毒案的帖子屡屡被删，网页被关，甚至连部分网站都暂时关闭了。
人们渴盼公布真相
此后两天，南京各家媒体对此事均保持缄默，没有任何报道。
但这起惨案引起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网上尽管不停地删帖，但网友们仍不断在各大论坛上发帖子，发布各种各样的消息，包括境外媒体关于此事的报道，死亡人数从数十到数百不等。
急于知道真相的人们，渴盼权威声音的出现。但是，人们听到的只是谣言。
有人宣称掌握内幕消息，说当天死亡人数是243人，此后死亡人数是345人。
更有人煞有其事地称，医院只是先救有钱者和当权者的孩子，穷人的孩子被扔在一边，无人施救。
9月18日，南京各家媒体又报道了一则消息，同样是一篇通稿。这篇报道上说，公安机关侦查认定，这是一起特大投毒案，犯罪嫌疑人陈正平被抓获，经审讯供认了投毒犯罪的全过程，中毒人员绝大部分安全脱险；经抢救无效死亡38人；当地群众情绪稳定。这篇通稿依然没有中毒者的具体数字。
质疑声和谣言并未因此平息。
“经抢救无效死亡38人，那没有经过抢救就死了的是多少人？”“中毒人数究竟是多少？为什么不能公布？”“之前并没说投毒，怎么一下又出来一个投毒嫌疑人？”“第一天可能是中毒人数和死亡人数没完全统计出来，为什么事隔两天，还不报具体中毒人数？政府为什么采取这种暗箱操作的方式？”
2002年9月30日，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9·14汤山特大投毒案。陈正平犯投放危险物质罪，被依法判处死刑。
记者手中的一份材料显示，截至当年9月30日，投毒案共造成44人死亡，中毒人数高达300多人。在死亡的44人中，不满十八岁的有26人。
宣判次日，南京各大媒体再次沉默。
民众知情权不容漠视
9·14汤山特大投毒案发生后，政府部门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挽救了很多中毒者的生命。然而，由于没有及时公开相关信息，导致谣言大行其道，最终却演变为对政府的信任危机，严重影响政府的公信力，其中原因耐人深思。
“要不是当时政府采取措施，我女儿可能就救不过来了，抢救、转院、再抢救，没耽误一点时间。”时隔六年，中毒者家属丁红根说起此事仍很激动，一个劲地说，“将心比心，真的要好好感谢政府，包括我女儿7万多元医疗费，也全部是政府支付的。”
当地很多居民都和丁红根有相同的看法，但不满意的情绪也同样明显，“那时候，死了那么多人，大家都很害怕，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政府什么都捂着掖着，谁也搞不清。一会说200多人中毒，一会说300多人中毒，究竟是多少人中毒？死了多少人？每个人叫什么名字？”
对于9·14汤山特大投毒案，政府采取控制信息传播的传统思路，认为这样更有利于解决问题，但事与愿违，媒体的被迫缺位，给了谣言生存的空间，谣言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民众对于知情权的渴求，甚至成为了唯一渠道，增强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感，严重影响政府的公信力。
信息公开
自信的政府应该敞开大门
在汤山特大投毒案发生几个月后，南方广东出现了一种怪病，传染性超强。由于未及时向社会公布信息，各种消息满天飞，迅速波及全国。
不能让恐慌蔓延，党中央、国务院明确提出要以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及时发现、报告和公布疫情，决不允许缓报、漏报和瞒报。宣布“中国局部地区的非典型肺炎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的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和北京市市长孟学农被免职。
疫情每天公布，人心日渐稳定。
年均80场新闻发布会
因非典催生的政府信息公开，逐渐演变为一种常态。各级政府部门纷纷设立了专职新闻发言人。在这方面，南京走在了全国的前列。
2003年10月13日，南京市政府首位专职新闻发言人徐宁女士甫一亮相，就引起了媒体的诸多关注。媒体和公众对这一做法，均持褒扬态度。
“公民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的实现，首先就要求阳光行政。”徐宁说，南京最早提出服务型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是服务型政府应有的举措。
“绝不说谎”这四个字是徐宁做新闻发言人五年来一直恪守的职业操守，“作为政府新闻发言人，这不仅是个人职业操守问题，更关乎政府形象。”
据了解，南京市政府目前有两位新闻发言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曹劲松、徐宁。徐宁说，在她作为南京市政府新闻发言人的前4年中，平均每年要召开约80场新闻发布会。
对于政府部门从传统的控制信息传播思维方式，到现在以更加透明、公开、自信的方式，保障公民知情权的做法，徐宁认为，有网络时代外部因素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本质内在因素驱使，“政府是为民众做事，服务民众的，满足民众知情权就是服务内容之一。”
第一时间公布煤气爆燃
2007年2月5日清晨6点左右，南京地铁汉中路段工地渗水塌陷引发煤气爆燃，5000多户居民停水、停电、停气，附近金鹏大厦遭“火袭”。
“事发当天，我们连续召开3场新闻发布会，事发后4个半小时，事故现场举行第一场发布会。”对于这起发布会，徐宁印象深刻，“第一时间向媒体发布相关信息，让政府行为置于舆论监督之下。事实证明，这样做社会效果非常好，媒体和公众对政府事发后的措施应对、公开信息等举措给予了积极的正面评价。”
“我印象中，那是市政府第一次现场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会除了宣传部，还有安监、市政、公安、交管、房产局、鼓楼区政府、地铁工程指挥部等部门负责人参加，现场接受提问。”现代快报跑市政府条口的记者陈英说。
事发当天，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中新社、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联合早报等十多家中外媒体正在南京参加国新办组织的采访江苏政务公开活动。汉中路煤气爆燃，当然是媒体高度关注的焦点性事件。当然，这群中外媒体记者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南京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徐宁关于爆燃事故的情况通报。
当天，市政府又两次发布动态信息。
次日，现代快报用5个版的篇幅报道这一事件，同时对南京市政府的自信与坦诚高度褒扬，“在这种公开与透明中，我们也渐渐看到了政府的自信与坦诚。”
信息完全公开任重道远
谣言止于公开。这一简单道理在现实中屡吃“闭门羹”的遭遇及引发的后果，也引起了政府部门的反思。
南京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叶皓在《政府新闻学案例——政府应对媒体的新方法》一书中认为，在当今信息自由流通的“地球村”时代，突发性事件的新闻处置不当，很容易给管理机构和管理者造成负面影响。突发事件发生以后，越是隐瞒信息，传播越广、危害越大：危机面前什么也不说，会使危机进一步蔓延；危机面前不尽快说，会延误危机处置最佳时机；危机面前不说实话，会使事态进一步恶化。
2008年5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更是以法律条例规范、督促政府公开相关信息，结束了政府行政行为的传统思维方式，让一切暴露在阳光下。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杜骏飞教授认为，信息公开不仅仅是思想解放，从根本上说，更是为了社会稳定。
杜骏飞教授同时认为，现实中，信息公开仍然是一个艰难的事业。条例正式实施，不过是一个漫长征途的起跑线。
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样做。
最近几个月，河北蔚县重大矿难瞒报、山西襄汾溃坝事故涉嫌瞒报……始于非典的瞒报问责机制，让类似瞒报事故的有关责任人不仅官帽落地，甚至被追究相关法律责任。
打造阳光政府，推行阳光行政，绝不是一句空话。
孩子死了，穿着父亲刚买的新球鞋。 快报记者 赵杰 当年摄于汤山现场
家属正在祈祷，盼望亲人平安无事
■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倒下，嘴角残留风干的血迹
■政府做了大量善后工作，民众却无从得知
■民众知情权不容漠视，非典催生政府信息公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