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詹家人先后回到南京。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掀起过轩然大波的“金陵毒酒案”已被人们淡忘。主角詹长麟,更是销声匿迹。在这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詹长麟和他的家人是怎样生活的,鲜有人知。
然而,事隔多年后,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詹氏兄弟的故事再次浮出水面。作为一个抗日英雄,他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位于北京西路的原日本大使馆遗址 快报记者 施向辉 摄
①詹文斌与父亲詹长麟
②1982年,詹长麟在原日本大使馆前留影
中央门外三层洋楼的神秘主人
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詹长麟等不及上级的安排,就带家人回到了阔别5年的家乡南京。
因为杀敌有功,詹长麟被授予一枚刻有“忠勇杀敌”的银盾及5万块法币赏金。在那个年代,3块法币就能买到100斤洋白面,这5万块堪称一笔巨款。但这并不能抚平詹长麟一家的伤痛。当时投毒案发,在日军的缉捕下,受牵连者上千人,其中包括詹长麟留在南京的远房亲戚十余人,他的岳母早已殒命于日军酷刑中。
开完这次表彰会后,詹长麟便退出军统局,利用5万块大洋在中央门外的神策门库伦路,他购买了大片土地,盖起了一座三层洋楼,开办起旅馆,从此潜心经商。
上世纪50年代初,詹家中央门一带的低矮平房中,这处洋房无疑鹤立鸡群。而作为一栋私人建筑,洋楼里电灯、电话等先进设备一应俱全,这更是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盛景。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老上司赵世瑞曾来劝说詹长麟同往台湾。顾及到蒸蒸日上的生意,他拒绝了这一邀请。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没有退出军统局的詹长炳不久便被镇压。妹夫潘崇声也被入了监狱,被判18年徒刑。
1956年,“公私合营”也落到了詹长麟的头上,三家店没了,詹长麟成了“中和旅馆”的副经理。
此后的几年,因为詹长麟曾为军统局干过事,成了有“历史问题”的人。詹家普遍受到了冲击,詹长麟、黄淑贤及詹长英经常要参加思想汇报。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到1978年,詹长麟扫了十年的大街,要强的他怕遇到熟人丢面子,每天凌晨三点就爬起来,天不亮就打扫完赶回家。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女儿都被分配到了遥远的青海。直到1978年后,詹家才恢复了寻常老百姓的生活。那一年,詹长麟从饭店退休,拿起了50多元的退休金度日。
那些年,詹家一直生活得很低调。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因为一位学者的无心之举,詹氏兄弟才再次开始被人们关注。
一篇“应景”小文勾现投毒大案
1983年1月1日,南京的《周末》报第三版“灯下话史”小栏目中,一位署名为“谷萍”的读者撰写了一篇名为《日本驻宁总领事馆食物中毒事件》的小文章,寥寥几百字,大概介绍了詹氏兄弟投毒案的始末。这是江苏媒体首次披露那次投毒案文章,然而当时,这篇文章如石沉大海,并未引起社会的关注。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让“詹氏兄弟投毒案”浮出水面,引起后人关注的是1987年3月7日,一篇刊登在《周末》第三版,名为《令日寇恼火的南京毒酒案》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郭必强,今年已年过半百,是位历史学者。记者辗转找到他,询问当时的一些情况。
谈及为何写这篇文章,郭必强笑着说,这是“一个偶然”。郭必强回忆,1987年3月的一天,他翻阅档案时,发现《国民政府外交部档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档案》这两个档案中,同时提到了这起发生在1939年6月10日的毒酒案。“当时着墨不多,简单提及,并还附有《中央日报》的报道。”而令郭必强奇怪的是,这样一桩轰动一时的奇闻,如今居然鲜少有人提及。
“那年是纪念抗日战争爆发40周年,初衷是为了应景。当时年轻,也喜欢在报上发表些小文章。”郭必强查阅资料后,就整理出了这篇毒酒案。文章见报后,引起了人们的热烈关注,很多人蜂拥而至,询问郭必强文章主人公詹长麟的去向。而那时,就连郭必强也没见过自己笔下的这个人物。
掩藏了半个世纪的秘密浮出水面
郭必强还记得文章发表后,一天办公室里来了客人,他称读到这篇文章,非常激动。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詹长麟的后人——他的儿子詹文斌。
从詹文斌口中,郭必强才知道“毒酒案”的当事人詹长麟依然健在,当时已有74岁的老人就住在迈皋桥的一所住宅里。而他投毒背后的故事远比档案中记载的要精彩得多。
几年后,在詹文斌的引见下,郭必强终于拜访了自己笔下的这位“投毒义士”。
“当时他年近80岁,个子不高,瘦瘦的,但精神矍铄,也很健谈。”郭必强还记得,谈到当年,老人情绪颇为激动。“他谈那5年发生的事,谈之后逃亡的经历。看得出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随后,中央电视台、地方电视台、各大报纸都先后找到老人。老人很高兴,这个遮遮掩掩了半个世纪的秘密,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了。
詹文斌这样评价父亲詹长麟:“父亲只是个平凡的人,尤其是晚年生活,没有大起大落,特别平淡。惟独‘投毒案’这事是他一生的光荣,一生铭记,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
临走前一天,他还跟病友讲述往事
如今詹长麟已经走了。詹文斌再也听不到父亲滔滔不绝地讲述那段历史了。
回忆起父亲晚年的生活,詹文斌用幸福和节俭来形容。詹长麟的退休工资不高,他和大儿子一家住在栖霞区长营村24号。他有6个儿女,20名孙辈,四世同堂。
詹长麟晚年思维一直很清晰,生活很简单。他平常从不在外喝水饮食,在家中喝水也是一饮而尽,等下次喝水时重新再倒。“父亲很节俭,牙膏只挤一点点,饭一定全部吃干净。”詹文斌说父亲多年来都不曾给自己买过衣服,有时他们的旧衣服他也拾来穿。“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要求自己,上联是‘心情舒畅活百岁’,下联是‘一生正派品格高’。”
詹文斌说老人身体一直很健康,哪怕91岁时还经常出门跑步,打太极拳。父亲的目标就是活到100岁。
詹长麟病倒是今年3月的事,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最后被检查出患了食道癌。在最后的日子里,食道癌折磨着他。全靠食管输液维系,连水也不能喝。“临终前一天,他还不知疲倦地为新结识的病友们讲述自己当年的经历。好似回光返照一样。”詹文斌回忆道,第二天父亲就不行了,他和儿女一一握手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当年日本大使馆71间房如今何在
在詹长麟的许多遗物中,记者发现了一张他在原日本大使馆(注:1940年,日本总领事馆,升格为日本大使馆)前照的照片,摄于1982年。据说那年前后,日本大使馆遗址陆续被拆掉了。当时詹长麟是特意去那留影的。他要用照片记录下正在消失的往事。
现在,北京西路3—1号,有一座四层小楼的民国建筑,被一家科技公司用于办公用房。詹文斌告诉记者,这里就是大使馆原址。当然,它的规模缩小了很多。
鼓楼区文化局社会文化科的张殿亮介绍说,日本人在侵华战争前依法在北京西路1号租用土地12.7418亩,约8493.6平方米,建起日本式花园楼房1栋51间,西式平房2栋8间,中式平房1间,白铁皮房2栋11间。也就是说,日本大使馆当年共计71间房。
1940年,汪伪国民政府成立后,大使馆门头上书“大日本帝国大使馆”。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使馆不久也关闭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将原日本大使馆作为敌伪财产没收,成为外交部宿舍。 1949年后,这里成为南京市消防大队所在地。平房陆续被拆除。1976年,3号院内的一幢二层楼房被拆除。1992年,为了建设消防大队,1号院内的一幢楼房又被拆了。“现在就仅剩3号院内的一幢点式楼。”
记者看到,这一幢点式小楼正面设有八字形砖砌楼梯,直通二楼。在八字形楼梯正中下方,设有一门。窗格虽还有雕花,窗户却早已换成了铝合金窗。
沿两侧的楼梯上去,推开门,古朴幽静的感觉依然存在。看得出,条形木制地板仍是当年的,老旧得褪了色,板与板之间有很大的缝隙。踩踏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重走当年逃生路寻找传奇足迹
詹长麟是从日本大使馆的后门溜出,骑自行车逃离的。如今后门早已不在。
1939年,詹长麟骑车到达傅厚岗与詹长炳会合,也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如今,记者骑车重走当年这段路,到了傅厚岗,七转八弯加上等红绿灯,共花去一刻钟。
傅厚岗离詹氏兄弟逃亡的第二站玄武门已没有多远,行至玄武门时,遇见几位老人散步而归,满脸笑容。而当年这里有很多日本兵把守,人人走过城门时都心惊胆战。正在逃亡的詹氏兄弟自然更是心跳到了嗓子眼,记者无法想象,他们如何故作镇定地给日本兵鞠上一躬。
记者想寻找第三站玄武新村的痕迹时,却再也找不到。从南京地名网中,记者得知该村应该位于玄武湖北岸。詹氏兄弟大概是连人带自行车上船,抄近摆渡过去的吧。找不到玄武新村,记者就从玄武湖北岸赶往詹氏兄弟逃亡的第四站黄家圩。从玄武湖北岸到黄家圩,乘76路公交车只有一站路,非常之近,骑自行车也不会太远。在没有公交车乘,只能坐轮渡的年代,这条路算是很近了。可见,詹氏兄弟这条逃跑路线,是经过精心研究的!
随后,记者又到了东井村,再到吉祥庵,越来越靠近江边了,忙里偷闲的记者权当“冬游”了,但回头想一想,詹氏兄弟心情一定很紧张,一路上他们都在提心吊胆——日本兵究竟有没有追来,江边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
燕子矶位于高40余米的直渎山上,南连江岸,另三面均江水围绕,地势十分险要。笆斗山距离燕子矶只有2000米。眼前这片江面,正是当年詹长麟兄弟离开南京城的最后一站。那晚,他们因遇到日本的小火轮,担心被发现,在笆斗山掩藏了一宿,然后才上船过江到了六合。
物是人非,詹氏兄弟都已辞世,但那个传奇故事已经深刻在了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