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区

　　我的母亲，一生历经坎坷，最后也是在自然灾害中身亡。这些年来，回忆起母亲的坎坷人生，我总是泪流满面。

　　父亲丢下怀孕的母亲参军去了

　　母亲嫁给父亲那年，刚16岁，她是指腹为婚许配给父亲的。我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才子，逢年过节，哪家要写对子，总会来请几个父亲的字回去。

　　在嫁给父亲之前，母亲就很仰慕这位未来的夫君，也知晓父亲有位一起读书认字的青梅竹马的表妹。但在当时那个年代，山盟海誓是肯定拗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母亲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因为把一只棉鞋在火炉上炕焦了，父亲抄起这只烧坏了的鞋子就砸到了母亲头上，一顿猛捶之后，我那已经成形的哥哥，就这样还没来到人间就死了。除此之外，父亲的老拳时常没来由地挥上母亲的身。父亲将对包办婚姻的痛恨，全部撒在母亲羸弱的身躯上！

　　这些，都是我从长辈的口中听说的。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三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就和怀着他骨肉的表妹私奔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父亲他们正好双双被捉到，长辈们将这个孩子扔在乱草丛里，半夜的时候，狼把孩子叼走了。这件事情对父亲的打击非常大，他不回家了。后来他参军去了。

　　就这样，我一出生，就没有见到过父亲的样子。

　　父亲在我8岁那年回家了

　　8岁那年，我正在乡间的草地上和小伙伴们打滚，一个常在一起玩的小孩跳了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告诉我，我父亲回来了。从没见过父亲的我跌跌撞撞地摸回家，母亲、奶奶、爷爷已经正襟危坐中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回来的那天，母亲穿上了一件红底的小夹袄，她一直黑亮的发髻上，插上了一个小发饰。我躲在母亲的身后，她瞧见了我，脸刹时红了。我扭头就跑了，边跑边捂着嘴笑，我们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我这辈子第一次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睡意袭来，我沉沉睡去。夜半，床角边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原来父亲正在小声训斥母亲，带着他军人特有的威严。迷糊中，我听到原来是母亲想上床，而父亲只许她坐在床下面。

　　父亲在家一共五天，母亲夜夜守在床角下，夜夜垂泪。过几天父亲回部队去了，母亲要我教她写字作画。母亲说，如果会写字画画，你爸不就不会赶我走了。我教她写了：解放军，人民，中国。

　　1947年的时候，有人拎着只菜篮子跑到我家窗口。爷爷探头看了，里面有个小婴儿。原来，父亲在军中的时候，又有了一个女人。婴儿蜷缩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哭着，拎着婴儿篮子的，就是那个女人，她还挺着大肚子。因为怀孕，她不能随军征战，就暂时来到了父亲的家乡。

　　有一天，爷爷慌慌张张跑回家，对着那女人就大吼“快走！”后面是渐行渐近的军队行进声，原来是“国军”来搜查共产党员了！大家顿时乱了阵脚，母亲却一把抱起粪桶，指着下面的地窖，把那女人一把推了进去。然后迅速扯过一片布，盖在粪桶上做“伪装”。

　　先是一个小队长，在屋内巡视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件物体。好在母亲的伪装实在是天衣无缝。等军队走远，母亲等了好久，才将女人从地窖里拉了出来，那女人瘫软在地上，母亲将她扶到自己的床上，递上一杯水：“喝点吧！闷着了吧？”

　　母亲走了80公里去和父亲离婚

　　两年后，解放军就过了长江。没几个月，我的父亲就回来了。战争结束了，父亲回来了，要和母亲离婚。

　　奶奶说，瓶子（我的乳名）的妈妈跟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把她往哪赶？这么多年，不知道你的下落，不是瓶子妈妈，我们都不一定活得下来！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我抱在怀里，哀求父亲改变主意。爷爷说，瓶子不能落“人眼之下”，不能让别人做她的后妈。

　　父亲的犟脾气上来了，他掏出一把枪，威胁道：“那我把瓶子先毙了再说！”“毙她你就先毙我们老两口！”那天，这情这景，我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没有离成婚，气哼哼走了。有一天，母亲和奶奶说，有人叫她去省城，过几天才能回来。从我们家乡到省城，80公里全是泥路，母亲颠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硬是这样走了下来。两天两夜后，她回来了。一进家门，她就告诉我们，父亲和她离婚了，自己已经按了手印。那天回来的时候，母亲的脚肿得老高，一边讲一边哭，然后，我们一家人又哭成了一团。

　　母亲在爷爷家的偏房住下了，自己给自己搭了一个小土灶，从大家吃的锅里捞出一点点硬了的米饭，算是粮食。我平时都是睡在奶奶的屋子里，懵懂地数着日子过，常常趴在母亲住的窗户下面贴着地面听里面的动静。每当母亲的哭泣声从屋内飘出，我的肩膀也在窗下一耸一耸，起起伏伏。

　　有一天晚上，母亲向奶奶提出要和我睡一晚。母亲的房间没有床，只有铺的一层稻草和单被。夜半，我被稻草的硬秆扎得脊背生疼，辗转之间，蓦地发觉母亲正含泪望着我。见我醒了，母亲抑制不住地放声哭了出来。我说，妈，您别哭了。母亲说，妈明天就要去宋楼了，就要看不见你了。

　　再嫁的母亲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有同学说，路过宋楼看见张灯结彩的大红喜字。“走，咱们看看刘大家娶媳妇去！”几个小伙伴呼啦啦冲了出去，偷吃了他家床上的枣子和花生。我们又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退了出来，继续赶往学校。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人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有个藏不住话的同学还是在我面前说出了实情，宋楼办喜事的新娘，居然就是我的母亲。

　　我几乎是被吓傻了，呆呆的，一天都闷闷不乐，不过想到母亲以后不再睡在扎人的稻草上，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了。母亲嫁的那家人，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瞎眼婆婆，因为穷，那家儿子一直没有讨到老婆，直到土改之后才分到了一头牛。

　　母亲嫁过去第一年，就给那家生了个漂亮的姑娘。以后每一次见面，我都觉得母亲的脸色更加鲜亮。我开始为母亲能找到这样的归宿而开心。

　　母亲再婚后共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可谓生活美满。五几年的时候，爷爷陪着我到南京来上中学。这样，我在南京开始了城市的生活。其间，逢年过节，也总是会回家乡去看母亲。

　　母亲饿死后三个月我才知道

　　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是1960年的春节。我要走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那一路，母亲送了很远，背对母亲的时候，我的眼泪一直在淌，只是我不敢用手去擦，怕母亲看到了会难过。走远了，回头望望，看不到母亲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了，蹲在路边的草堆旁哭了很久。

　　转眼又是一年，1961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厚，高三的我忙着升学，春节就没有回去。 那天，我接到了表姐发自合肥的信。“三个月前，你母亲去世了，她是饿死的。”

　　父亲原来早在三个月前就知道了。当时他瞒着我，带着秘书回了安徽。听说，母亲的丈夫出去挣钱，跌倒在路上，被雪埋住了，由于饿得没有力气爬出来，就这样死在了外头。瞎眼婆婆和母亲在家里守着三个孩子，苦等了好些天，最小的孩子高烧不退，先去了。瞎眼婆婆扛不住饿，也死了。母亲把屋子前后所有的树皮都放在剩下的两个孩子面前，累得撑不动，就睡着了，这一觉，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两个弟弟妹妹是被舅舅一家发现的，他俩在母亲身边蜷缩着，只剩下一口气。我那两个苦命的弟妹，在被送到孤儿院去的时候，由于太饿，到猪圈里面和孤儿院唯一的一头猪抢糠吃，吃坏了肚子，活活拉肚拉死了。

　　我的父亲一直活到88岁，父亲临终的那几年，时常和我提到我的生母。父亲常常说，他这一生从军，杀敌无数，从来都没有害怕的时候，唯独只要一回忆起母亲，就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我听了，无语。

　　见习记者 单纯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