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芮建中,54岁,白下区
1997年10月20日,是个令我永远心痛、难以释怀的日子。这一天的10点28分,我的多年挚友望德武,在瑞士日内瓦LATOUR医院病逝。11年过去了,往事却历历在目。
我们是“患难”之交
我和德武从小就认识,我们是家门口的邻居,同住江北,又都在南化职工子弟学校读书。上世纪60年代,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常被同学欺负。一次我刚出厕所,他就躲了进去。不久几个人过来问我见到他没有,我指指教室方向,他们追了过去,德武躲过了“一劫”。放学路上,他走到我身边,轻声说谢谢!从此我们成了朋友。因为家庭受到冲击,他显得比同龄人深沉而早熟。
1970年,我们初中还没有毕业,就都参加了工作。我被分到事业单位,他被分配到南化干钳工。我们经常走动,最常交流的是学习,心里都觉得被那个时代耽误了太多。1973年,安徽广播电台在全国首开了英语讲座,听说这个消息我们都很振奋。那时候我们的英语水平就是会写26个字母,实在是太想学习了啊!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十四块,我们不惜成本,每人花了几块钱买了一个收音机。
电台一周播一篇课文,为了不落课,德武要加夜班赶工,常常晚上衣服上全是油渍地坐在桌前打开收音机,跟着一句一句地学,最常说的句子是:“这是一棵树。”“那是一串钥匙”。
德武学英语比我刻苦,他就这样坚持了6年,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达到了大学英语水平。1979年我国筹建扬子乙烯工程,随着外国专家的到来,工程建设急需外语人才。经过考试,他被选调到扬子外事处成为一名专职翻译。这期间因为共同的爱好,我们无话不谈,友情也与日俱增。有一年我过生日,他托父亲的老战友买了套新编《辞海》送我,让我无比高兴。要知道那时候没关系是很难买到这样的书的!为此,他花去了近半个月的工资。
他名列前十却意外落榜
1984年初,我拿着一份报纸去找他,指着“联合国委托北京外国语学院首次来宁在华东地区招收20名学员”的短讯,鼓动他去试试。那是由联合国拨款并和中国政府共同委托北外合办的一个研究生班,是我国培养顶尖高级翻译、向联合国输送人才的地方,被人们称为联合国译训班。德武自然也觉得机会难得,但想到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有点犹豫。那天我们谈得很晚,我告诉他,这种测试综合水平的考试非常适合他这种知识面宽泛的人,在我的鼓励下最终他决定报考。
去报名时还有一个插曲。老师知道他才初中毕业非常诧异:“只有本科生才能来考,你知道么?”德武鼓足了勇气:“我只是想来试试我的水平。”老师大概心想这人肯定是考着玩的,没准第一轮就被淘汰,也就放行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通宵达旦地复习迎考,我也到处为他借考试资料。经过煎熬般的等待,考试结果终于揭晓:德武竟然名列前十!听到这一喜讯我们无比激动,紧紧拥抱在一起。外交部把德武的情况作为特例报到了联合国,体检、政审、外交部面试一一通过,等待赴京入学似乎顺理成章。然而,德武收到的却是联合国复审时鉴于他没有大学文凭而不予录取的通知!
对于因时代造就的错误,他默然无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我给他送去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条幅,鼓励他坚定信念不要放弃。我拉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那么多本科生都没有考上,你怕什么?来年考了大学再考!”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德武真的做到了!在以后一年多的日子里,他参加了南师大自学英语本科考试,取得了国家认可的大学文凭。同年,他再次报考译训班,成绩名列前茅。当我从窗口看见他迈着大步朝我家走来时,我立即打开了珍藏的白兰地酒。我们在一起共同经历了太多磨难,应该畅饮来庆贺他这来之不易的成功!
德武入学后,因为完全脱产,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我因为工作需要正好也常到北京出差,每次都会去看他,都给他带盐水鸭、螃蟹等土特产,他总是高兴地招呼宿舍同学一起分享。
那段时光,我们的话题也常常涉及到私人问题。德武的女朋友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话题自然也绕不开她。那时候谈恋爱可是隐蔽的事儿,德武只对我讲,我忙着给他加油鼓劲。当然了,我的恋爱故事也从不瞒他。
有一次,我给他发电报说要去看他,他接到电报就跑到学校门口来接我,一站站了一下午,迟迟不见我的踪影。原来,我在南京临时有工作耽搁,没来得及再发电报告知就被拉走。德武情急之下跑到邮局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要发送,邮局以为是不法分子的“联络暗号”,怎么都不给发。这是我们铁哥们之间闹下的笑话,之后多年都常常谈起。
经过两年紧张得近乎残酷的学习和训练,德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先被分配到外交部新闻司协助新闻发言人工作,后被外交部选派肯尼亚联合国环境规划署;1990年又被选派到联合国驻瑞士日内瓦办事处工作。
之后,我们各自结婚成家,还先后有了儿子。我们的关系,历经时间的考验而更加密切。他给孩子买玩具,也会给我的儿子买一份,我给儿子买书籍时,也要选一套送给他的孩子。他在外求学、工作,家里有事我都帮忙解决。他的儿子两岁时,讲话还有点含混,我抱到儿童医院做了个小手术解决了问题。
去世一周前,他给我写信
1992年,他举家迁居瑞士,那时家庭电脑很少,互联网还没普及,我们互相写信,联系不断。1995年,德武曾经回家探亲,那次我们一起爬了紫金山,站在山顶俯瞰江北,想起我们的童年时光感慨万千。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我跟德武的最后一次见面。
1997年他的信件渐少,春节后便音讯全无。我隐约有了一丝不祥预感,打电话追问时,才知道德武患了恶性淋巴癌,几经生死。怕我担心,他一再要求家人不要告诉我。
震惊之余,我四处咨询并购买药物寄往日内瓦,我希望他健康起来。“为我治病的医生是当今世界一流水准,医疗方案详尽周到。”收到药后,德武打来了越洋电话,他声音低沉,语速平缓,再三叮嘱我,“不要再乱花钱!”
当年10月12日,我又收到了德武一封笔迹颤抖的信:“我很高兴,在我如此困难时,得到了亲人朋友的如此关心。患重病如我者,不免要想到死。我希望你们知道:在我离开时,我是怀着平静、无惧和尊严而去。希望大家都不要太伤心……当然,我依然眷恋人生,我有妻子、孩子、亲人、朋友和工作,这些都是我生活的依着点。我会坚定地为生存而奋斗,我不会失去信心,不会毫无抵抗地放弃,只要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也就不必遗憾了。”
我没有想到,这是他给我的一封绝笔信。一周后,他就带着对亲人们无限的眷恋离我们而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他,我们在一起的许多瞬间已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我总感觉他并未离去,似乎依然在日内瓦的万国宫会议大厦为人类的和平事业而工作忙碌……
再过一个多月,新的一年就要到来。天国里的德武,你好吗!
快报记者 钟晓敏 见习记者 王凡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