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竹斋仅存的一些木版
数年前电视剧《大宅门》的热播让同仁堂几乎家喻户晓,这个老字号如今在全国各大城市“遍地开花”。十竹斋,这个历史比同仁堂更悠久,在南京首屈一指的老字号,如今的境况又是怎样?那曾经代表中国雕版印刷成就之峰巅的非凡技艺,如今又传承到何人之手?今天的南京市面上还能见到水印木刻吗?
《十竹斋笺谱》中的古董图
本版摄影 快报记者 赵杰
今日南京谁识十竹斋
“辞官隐居在南京鸡笼山侧,屋前种十余竿竹,命室名为十竹斋。”364年前,61岁的胡正言对南明小朝廷痛心失望,筑楼于鸡笼山前,开始了长达30年的隐居。如今,这里还有没有十竹斋的痕迹?
鸡鸣寺、中科院南京分院、鼓楼广场、民居……围着鸡笼山走了一圈,也没见到十竹斋的影子。当年老字号,如今在何方?
上百度搜索,才知道如今的十竹斋总店在南京太平南路72号,古香古色的门头上,除了“十竹斋”三个大字外,还挂着南京文物公司的牌子——十竹斋就是今天的南京文物公司。
秋雨连绵的下午,十竹斋太平南路店里,几个穿着笔挺黑西服的中年男子站在柜台前,用日语说着什么。店员说,他们是从日本慕名而来的顾客,是特意来选购十竹斋字画的。在这个有七个开间及三层楼的门面里,名人字画、文房四宝等一一陈列,时有顾客进来,在二楼展厅欣赏一圈字画。
在国内的上海、北京,在日本、东南亚国家,“十竹斋”是令圈内人闻之而肃然起敬的名字。那么,在南京,有多少人知道十竹斋呢?
十竹斋副总经理刘娜曾经在不同场合多次问过不同身份的南京人,“知道十竹斋吗?”“食竹斋?不是吃饭的地方吗?好像还是素食店。”一位杂志记者想了想后说。“十竹斋,卖毛笔的吧。”一位大学生迟疑着答道。“石竹斋啊,我见过,马路边卖文具的。”一位商人说。这些回答让刘娜哭笑不得。
“确实是有一家卖文具的石竹斋,但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刘娜说。不过,对于圈内人来说,“十竹斋”这三个字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形资产。在安徽,尤其是在书画和文房四宝生意红火的皖南,十竹斋的名号常被非法拷贝。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十竹斋在金陵饭店前有一家文物商店,专门出售古玩字画,顾客大多是住在饭店里的外宾。但随着城市建设,这间门店没能逃掉被拆迁的命运。那鸡笼山前的十竹斋呢?记者问遍在十竹斋里所见到的每一个人,回答都是“不知道”。
十竹斋除了太平南路店外,只有一家分店在中山南路,这家店专营古玩、瓷器和玉器等,此外还有一家成立于2004年的十竹斋拍卖公司。
名人字画、文房四宝、古玩玉器。篆刻、拍卖……寻遍门店,却没有发现一件水印木刻产品。那用闻名海内外的绝技饾彩和拱花制成的产品呢?那曾被日本高价抢购的画谱呢?没有了这些,如今的十竹斋还能留下些什么?
后来的十竹斋只能刻印信封?
在十竹斋二楼艺术研究部,老员工赵青拖出一个旧大皮箱,打开后,几十块棠梨木制成的木版出现在眼前。这些木版上大多刻着画,少部分刻着字,其中内容最复杂的是一块已经变得黑乎乎,刻于晚清的“愚园全景”,山水楼台,亭阁草木,无不细致入微。这是十竹斋现存最古老的两块木版之一了。其他的木版则刻于民国、解放初期以及1990年前后。内容有郑板桥和傅抱石的画作,十竹斋自创的梅、竹和信笺以及瓦当联等。
赵青从书柜中拿出两部线装书,分别是1952年北京荣宝斋版的《十竹斋笺谱》和1987年从上海朵云轩购买的《十竹斋书画谱》——十竹斋仅存的两部胡正言曾刊刻的名作,竟都是1949年之后的版本,并且是花钱从十竹斋的“后学”那里买来的!
除了这两件“宝贝”外,十竹斋所藏的水印木刻只有一些零散的印刷品,并且都是单色的,如部分“金陵四十八景”和一些信笺,这些信笺还是1990年前后十竹斋自己制作的。
今日十竹斋到底怎么了?“文革”之后,文化市场渐渐繁荣起来,它难道就没有迎来春天吗?
曾经有过的春天
50岁的陈永兆如今是南京十竹斋拍卖公司副总经理,他的父亲正是在民间寻访到国宝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的陈新民。30年前,陈永兆子承父业,进入十竹斋文物收购部工作。
“1978年前后,文物公司开始恢复收购古玩书画,恢复十竹斋的工作从那时就开始了。”陈永兆说,那时的十竹斋再次兴旺起来,当时的负责人李瑞卿到处搜罗人才、收购文物。当时,“文革”刚结束不久,许多当初以“破四旧”名义被抄走的古玩字画被归还给主人,因为这些东西给很多家庭带来过灾祸,所以不少人将之视为“不祥之物”,急于脱手。陈永兆记得,在如皋收购文物时,两三元就能买到一件玉器,收购的文物太多,以至于回南京时要整卡车装运。按照国家规定,1795年,即清乾隆60年以前的文物禁止出境。对这些文物,十竹斋都是先在自己的文物修复工厂里进行修复,再无偿转送给南京的文博部门。1795年以后的文物则卖给外国人,为国家换取外汇。金陵饭店前的文物商店,就是那时开办的,因为这里是南京外宾出入最多的地方。
不过,这次“春天”实际上只是十竹斋作为南京文物公司的春天,其传统的水印木刻工艺却仍处于“寒冬”中。那么,十竹斋的真正恢复,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始创技艺失传反去荣宝斋求学
如果没有国家文物流通政策的松动,十竹斋的复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1987年前后,国家允许老百姓也可以购买文物,民间文物买卖热潮开始涌动。1987年元月,南京十竹斋正式在太平南路复业,并成立十竹斋艺术研究部和研究学会,举办十竹斋水印木版及年画、书画展览,组织了海内外十竹斋研究专家50余人,召开了十竹斋360周年专题研讨会,编印了画册和研究文集。
当时,明崇祯年间在金陵刊印的《十竹斋书画谱》被中国国家图书馆当成镇馆之宝,同城的南京大学图书馆也藏有一部清嘉庆年间的《十竹斋书画谱》。而十竹斋除了几块木版外,几乎一无所有,不得不从上海朵云轩定购一部新版重印的《十竹斋书画谱》。
十竹斋为什么不自己重印《十竹斋书画谱》呢?“没有版,再说,也没人会。”刘娜不无遗憾地说。为了重振十竹斋,徐荣和闻杰两位天资聪颖、书画雕刻技艺出色的年轻人被送往北京,向荣宝斋的几位老师傅学习水印木刻,尤其是传自十竹斋的饾彩和拱花绝技。
时隔20年后,在家里已经做了13年专职家庭主妇的徐荣,回忆起当年前往北京学艺的经历,仍然有些激动。
“那年我29岁,闻杰跟我差不多大。”徐荣笑称自己是“积极要求”去学艺的。1988年和1989年,两位年轻人满怀一腔热情,两次赴京学艺。徐荣学习分版和水印,闻杰则专修刻版。每天一大早,两人就分别赶到各自的师傅家里,师傅上班前给他们留下“作业”,两人就在师傅家里做功课,等晚上师傅回家指正。师傅对他们言传身教,毫无保留。“这个技术听起来很玄,但只要能坚持钻研下去,其实并不难。”徐荣说。
回到南京后,十竹斋成立了木版水印木刻工作室。两位传人一边继续精研技艺,一边制作产品。两人多是制作十竹斋信笺,这些信笺被印上梅兰竹或者郑板桥、傅抱石等名人画作,浅浅的,像是水印。一叠信笺被装在宣纸制成的信封里,上面同样用水印木刻印上“南京十竹斋”字样和一株竹子的图案。十竹斋对两位年轻人寄予厚望,还计划继续推出新品。就在这一年,上海朵云轩历时四年重梓的《明胡正言十竹斋书画谱》,荣获莱比锡国际图书艺术展览最高奖——国家大奖。
就在十竹斋水印木刻即将迎来自己的“春天”时,却在1992年戛然而止。好不容易学来的绝技,为什么要终止呢?
经济大潮呛死了古店绝技?
“这是十竹斋胸口永远的痛。”徐荣说。这句话几乎是今日十竹斋员工们共同的心声。
“制作水印木刻产品耗时长,费力,成本巨大,却根本不赚钱。”十竹斋拍卖公司副总经理陈永兆说。徐荣和闻杰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信笺,每份标价只有2元,并且除了书画界人士外,没有什么人买。而改革开放以后,十竹斋虽然仍是事业单位,但却开始自负盈亏。“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考虑经济效益,考虑自己的存活。”十竹斋停止水印木刻,正是在1992年。那时,市场经济大潮正冲击着整个中国,十竹斋也被卷入其中。“很多单位都开始经营古玩字画,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水印木刻既然明摆着是亏本的生意,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呢?”说这话的时候,陈永兆既无奈又痛心。
不再做水印木刻的十竹斋何去何从?南京仅有的两位水印木刻传人何去何从?
南京仅存的两位传人如今都在做什么?
在1998年5月28日《人民日报》华东新闻版上,记者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百年老字号卖了五年服装后幡然醒悟,南京十竹斋重营字画”。原来,1993年之后,十竹斋也跟着市场经济大潮“下海”了,将太平南路门店大部分出租,做服装礼品生意。书画美术品则退居一隅,各类书画艺术活动一度中断。
一位老员工在回忆十竹斋这一段经历时说,当时市场经济大潮刚袭来,竞争对手增多,自负盈亏的十竹斋也受到冲击,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出租店面。几年后,十竹斋发现自己并不适合“新行当”,才回归传统。
而此时,徐荣和闻杰早已离开了十竹斋。“我是1995年前后内退的。”徐荣说,十竹斋终止水印木刻后,他们一度灰心失望,“毕竟是怀着满腔热情去学习,去继承的。”回家做起了家庭主妇的徐荣自此再没碰过水印木刻,也从没有人要跟她去学。“现在什么都是用金钱衡量,如果靠学这个谋生,会饿死人的。”
而另一位传人闻杰,在十竹斋停做水印木刻后,他承包了十竹斋画廊卖画。徐荣走后不久,闻杰也离开了十竹斋。如今,即使是十竹斋的领导,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十几年过去了,北京荣宝斋已成“盟主”,上海朵云轩也占据半壁江山,水印木刻技艺在这两家被保护和传承下来。而这项创于南京的绝技,是否会在南京永成绝唱?
自家的孩子为何跟了别人的姓?
“我们没有一天不想着恢复这项技艺。”刘娜说。十竹斋元老张尔宾、桑作楷和李树勤等几位老先生,也为恢复十竹斋水印木刻而奔走呼吁。2002年,身为南京市人大代表的张尔宾和江苏省版画院院长的李树勤提出,在鸡笼山原址重建十竹斋,恢复南京这个文化“金字招牌”。他们希望能建成一个包括水印木刻艺术馆在内的综合性文化产业项目,集中展示中国雕版印刷的历史、以十竹斋为代表的书画印制艺术等,并动态展示水印木刻艺术过程。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次年,桑作楷以市政协委员身份提交提案《重视南京十竹斋的重建工程》,但也无下文。
“有关部门不重视,我们也没办法。”十竹斋一位老员工说,在如今照相印刷技术发达的时代,水印木刻的实用价值已然失去,但它的艺术价值却是无与伦比的。上海每年拨给朵云轩数十万元,鼓励他们传承这项技艺。北京荣宝斋财力雄厚,也养得起一批人专门做这个,但十竹斋却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对于文化遗产,政府不应只考虑它能不能产生经济效益,但作为一个企业,却不能不考虑,企业得存活啊。”
2007年,从上海传来一个消息,让十竹斋上下坐立不安——朵云轩木版水印技艺入选沪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本来应该是十竹斋的啊!”刘娜痛心地说。
木版水印技艺被申报了,十竹斋只好将饾彩和拱花绝技申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但这个称号未能为十竹斋带来经费。“听说是有几万元,但到现在都没看到。”四个半月前,再次传来消息,朵云轩木版水印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但在十竹斋看来,“热闹是别人的。”
百年老店能否恢复元气
在十竹斋,记者看到一份抢救水印木刻的“五年计划”。其中包括资料、木刻版的收集整理,十竹斋雕版技法、技艺的抢救和传承,以及与艺术院校联合开办十竹斋雕版木刻技法研修班,培养后继人才,并建立水印木刻产品的开发创新制作和销售全面经营机制等。这项计划至少需要资金250万元。但面对这份计划,十竹斋几乎每位领导都认为,“没有政策和经费支持,什么都是空的。”一位年轻员工则问,“花上很多年学会水印木刻,钻研一辈子,我靠什么养活自己?”
本版主笔 快报记者 常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