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肾结石,要开刀。手术后起码半个月不能洗澡,我特地带他在手术前好好洗一下。
买票时,父亲像小孩一样紧紧跟在我身后。等我交完钱,他问我多少钱。我告诉他136元。他说,这么贵呀,不如在家烧水洗。脱衣服的时候,父亲提着他的短裤不放。我劝他,还是脱了吧。他的短裤实在太难看了,是母亲给他缝制的,像个白布大口袋。由于腰带早已失去弹性,所以他不得不紧张地用手拽着。
父亲最终脱下了短裤。浴室里蒸气腾腾,我在前面带路,父亲捂着下身,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在后面。
我想起小时候,他把剃头匠请到家里,剃完头后把我们的脑袋强行摁在脸盆里,一边打肥皂,一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把我们的头搓得生疼。
我看着父亲的窘样,感觉现在也差不多是把他强行摁在澡堂里了。
泡进浴池,他终于轻松了一点。一旦有人进来,父亲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水里一动不动。而一旦池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他便像调皮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他说,我们村的人恐怕还没有谁进过这么高级的澡堂。
泡了一会,我问他感觉如何。
他说开始有点闷,现在感觉好些了。我叫了两瓶矿泉水。他担心地问,这水会不会增加他的肾结石。那天他把检查结果告诉我弟弟。弟弟说,肯定是你喝水喝得太多了,结石不就是水垢吗?自此之后,他就对水起了戒心。
我说,你不是喝水喝多了,而是流汗流多了。汗流出来,水里的东西留在体内,天长日久,变成了一块石头。他骄傲地接受了我的解释——不过这是真的,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家,父亲这辈子流了多少汗呀!
我要去桑拿房蒸一下,叫他在池子里等我,他说行,你去吧。但我看出父亲脸上有种小孩子没有大人时的无助感。我说,要不一起去吧。他笑着问那是什么地方,我说去了就知道了。
刚进去时,父亲热得受不了,但坚持下来后父亲突然笑了。他说,过去咱们那儿缺水,老辈子人从不洗澡,连脸也不洗,干活回来用柴灰把脏的地方擦一下,擦干净就上床睡觉。那时如果来蒸一下,说不定能蜕下一个人壳儿。我又叫他过去搓背。“我不想搓。”他难为情地说。他不好意思让那些也是农民身份的搓背工给他搓。“那我给你搓吧。”我说。然后我和一个搓背工商量,活由我干,工钱算他的,他迷惑不解地答应了。
说实话,因为从没有认真打量过父亲的身体,当他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也不大自在。
脖颈上松弛的皮肤全是鸡皮似的小疙瘩,左乳旁边有一块痣斑,上面长了几根枯草般的细毛;凹陷的肚子能卧下一只母鸡。
我小心地搓着那长满老年斑的皮肤,生怕一不小心把那层脆薄的皮搓破。
快搓完的时候,父亲意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他说,万娃,你们小的时候,我对你们太凶了。
“爸爸,千万别这么说。”我想这样说,却没能把话说出来,因为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冉正万 来源: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