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执笔:董彦
女,30岁,公务员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他们的爱情故事却时时让我回味。那个年代的爱情朴素却真挚,丝丝入人心。
那个年代的一见钟情
外公在世时常常说起第一次见到外婆的情景。
外公是京杭运河边张庄地主家的大儿子,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常年在运河里“跑船”,带上伙计押几条船把乡村的农副产品运到上海、杭州,换回银两或者城里的时髦玩意。20岁那年,家里给外公在邻村定了一门亲事,准新郎换上长袍马褂带上礼物跟着媒人去拜见未来老丈人。外公的讲述就从这里开始:
一进庄就是一个大场(碾晒粮食的公用地),大晌午太阳热烘烘,旁边一排杨树,溜溜高,树底下阴凉地坐十几二十个小大姐纳鞋底。我一看,乖乖,多漂亮啊。有一个最好看,圆圆脸,笑嘻嘻的,大辫子老粗老长。当时媒人就问了,张老大,你看哎,这里头哪一个小大姐是你婆娘?我说就那个,那个最好看的。媒人当时也不说到底是哪个。过门那天,我一看,乖乖,就是那天看中的那个,一丁点儿没错眼。
每次讲到这里,70多岁的外公都会哈哈哈地笑着,一手摘下帽子,一手抓抓光光的后脑勺,然后戴上帽子,双手使劲地搓搓脸,放下手来,还是一脸的笑,红光满面。外婆在旁边也把眼睛笑弯了,佯装生气地拿细眼瞟着外公:“多久的事了,还拿出来在小孩子面前乱说。”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我大概五六岁,怎么也看不出满脸皱纹的外婆如何漂亮,想象着即便圆圆脸笑嘻嘻大辫子也不见得多好看啊。但是看着外公外婆的笑容,小小的我心里想,外公一定非常非常爱外婆,就像童话里王子爱公主一样;外公外婆也一定非常非常幸福,因为童话的结尾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外公念叨多了,外婆就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最昂贵的夫唱妇随
成亲后的外公继续做船老大,外婆原本可以留在村里做个少奶奶,但她坚持跟上船给伙计们洗衣做饭,后来舅舅和姨妈都出生在船上。有一年冬天从上海赶回家过年,眼看着河面结冰走不了船,伙计们说不如靠岸找个旅店过年吧。外公想走一点离家就近一点,兴许能赶到家呢。河上结了薄冰,就砸一步冰走一步,终于有一天冰厚得砸不动了,伙计们纷纷下船,外公留在船上看家当,外婆留下来陪他。那时候运河河面宽,两口子困在船上,一困就是一个多月。粮食吃完了,外公就凿开冰窟窿钓鱼,后来油和盐也没有了。外婆再怎么想法子,也只能是上午煮鱼下午烤鱼,第二天还是煮鱼和烤鱼。从那以后,外公外婆再也不吃鱼了。
有一年上海金针菜价格高,外公拿出全部本钱加上借来的钱,带上比平时多一倍的船,满满地装上金针菜往上海去。外公说,十几条船的金针菜换了半麻袋金条,这是外公做过的最大一笔买卖。船到家之前,张老大发财的消息早已传遍十里八乡,强盗们也听到了。一路上,外公和伙计们白天拉船,晚上备好大刀斗强盗,好不容易快到家门口,又有一伙强盗跳出来,眼看着辛苦赚来的金条要被抢了去,外公拿起那袋金条扔进河里,外婆跟着摘下首饰也扔了下去。据说之后的几年里,一拨又一拨人跳到运河里摸金条,但是谁也没摸到。外婆后来说起过那副在上海买的玉镯,现在买不到那么好成色的了。外公说谁让你扔的,外婆马上正色:“你都把金条扔了,我还舍不得一副镯子?”
外婆离不开的板凳
这之后外公外婆就穷了,欠下的债十几年才还清。解放后,运河里的船全部收归国有,外公从船老大变成船长,外婆在食堂帮工,老两口领上了国家口粮,搬进了单位宿舍。在后来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姨妈去了东北农村插队,外婆带着妈妈回村里种地,一家人分开在几个地方。外公时不时趁着夜色悄悄担着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回村里接济妻女,来回步行几十里,一走就是一整夜。再后来,外婆回到市里拿上退休工资,舅舅当了工人,姨妈结了婚从东北回来,妈妈被推荐进学校读书。
自我记事起,外婆一直与板凳形影不离。妈妈说,弟弟刚出生时外婆来照看,有一天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小猫走进来要食吃,外婆站起来去拿猫食盆时不小心摔倒,摔坏了髋骨,虽然做了手术,但走不了路。外婆年纪大用不了双拐,又坚决不坐轮椅,就发明了自己独特的走路方式:搬起一个板凳往前放一下,双脚跟着挪一步,放一下板凳跟一步,挪到目的地就在板凳上坐下。就这样外婆还是不停歇,凡是坐在板凳上可以做的家务她都做,择菜洗碗做针线,铺床叠被擦桌子。闲的时候外婆搬了板凳在屋外晒太阳,不出声地看外公侍弄花花草草,或者看小猫玩耍,看着看着自己就先笑了。邻居见了说,这个老奶奶真是福相,天天笑嘻嘻的,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
外公的土豆菜外婆最喜欢
小学时我和弟弟喜欢去外婆家过暑假。外婆家是一楼一间小房子,塞满了简陋的家具,门前有个两三平米大的花园。花园里种了一棵葡萄,那是我和弟弟一个夏天的零食,还有常见的地雷花、月季花、凤仙花、仙人掌,侍弄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外公很节省,晚上总要熄灭煤炉,早上再拿捡来的柴禾重新点着。每天早上我在睡梦中听到屋外劈柴的声音,就知道该起床了。长大后我对柴禾味还特别有感情,有几次在街上循着味道找去,只有一次找到柴禾馄饨摊子前坐下来吸溜一碗,其他都到了烤羊肉串跟前。外婆腿脚不便做不了饭,外公就弯下1米9的大个子切菜炒菜,看起来有点滑稽。外公不但手艺一般,菜谱也单一,特别喜欢拿土豆做菜,炒土豆丝、炖土豆块、土豆片滚汤,我和弟弟吃腻了,外婆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时间长了我看出点门道来:其实外公不爱做饭也不爱去菜场,嘴上不说行动上会露馅,经常一次买好多菜吃到坏掉再去第二次;外婆也不爱吃土豆,可是她说喜欢吃土豆,外公乐颠颠地去买上一堆慢慢吃,客观上就减少了去菜场的频率。因此,善良的外婆和憨厚的外公三天两头吃土豆,我叫他们“土豆外公”“土豆外婆”。
外婆还是养猫,邻居们知道外公外婆不吃鱼,都把吃剩的鱼骨头送来,外婆把鱼骨头放在专用的锅里加上米饭煮给猫吃。猫食盆通常放在窗台上,有时候野猫也跑来吃,左右各一只地站着,这时外婆挪着板凳过去把猫食盆拿到地上,野猫并不跑开,站在一旁等外婆放好了继续吃。妈妈每次见了都说是猫害了外婆,要把猫和猫食盆统统扔掉,外婆笑笑不说话,弯腰把吓得钻到板凳底下的猫抱到怀里。
每年冬天,外公外婆会来我家小住。外婆白白的,瘦瘦的,眼睛弯弯的,脑后梳一个发髻,上面插着簪子,穿自己做的蓝布斜襟褂子,夏天是淡蓝色,春秋天正蓝色,冬天深蓝色,清清爽爽的样子。我从没见过外婆的头发有多长,因为不管我多早起床背书,外婆都已经梳好头打扮整齐。外婆腕上一直戴着一对“金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铜的,是最穷的时候外公拿两根铜丝拧在一起做成的,外婆戴了几十年,居然给戴得黄澄澄的。外婆常常把镯子拿下来套在我的手上比划,说她还收着一些好首饰,等我长大了都给我。每次我都说不要,外婆不高兴,我一直没说不要的原因:不管什么样的首饰,都承载着外婆和外公的幸福,永远只属于外婆。后来我在妈妈那里看到外婆留下的首饰,是几件古老花纹的簪子镯子戒指,里边没有那对铜镯。长大后一直喜欢外婆腕上那样的镯子,照着样子连着买了好几对,却都没有外婆那对铜镯耐看。
1994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家里电话响起,外公在那头哭喊着“舅奶(外婆)不在了”。外公说半夜起身,发现外婆已经在睡梦里走了。外婆去世后,外公每天呆呆地坐着,几乎不说话,眼睛里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两年半后,外公也在睡梦中离去。外公外婆都活了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