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经常去看望尹老师,她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了。推开门,尹老师躺在床上,她已经87岁了,不能下床走动,她还认得我。“你来啦,小锡俊,洲上的同学还好吗?”我没敢对她说,她的学生有些已经不在了。
看着老师苍老的容颜,突然感觉快60年的光景转瞬即逝。1950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乡村女教师走在田间小路上的情景犹在眼前……
她一家家劝说孩子去上学
1949年,江心洲发洪水破围,学校停课,我辍学在家。第二年,尽管我很想去读书,可是一来我年龄大了,15岁才读到小学五年级,另外主要是家里有9个兄弟姊妹要养活,条件也不允许。父亲说干脆在家务农吧,于是放牛成了我每天的功课,生活百无聊赖。
不久后的一天,洲上小学的一位女老师突然到家里来,进门就找我父母。我趴在门旁瞧见,老师长得挺漂亮的,像是城里人,看上去书卷气很浓,和父亲说话时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掷地有声。“孩子正是读书学文化的时候,如果不上学会耽误终身的。”她斩钉截铁地和父母说,父亲猛喝了一口水,原本想推脱的话也被她挡了回去。
瞧见我,她把我叫进屋来。“想读书吗?”我点头。“她转过身对父母说,学费、书本钱她帮忙交了,只希望父母让我回学校读书。老师都这么说了,父母也没话可说,就此答应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尹杰英老师,那么有气势,那么意气风发。后来上学了,我才知道她就是我的老师,语文、数学、政治甚至音乐她都全包了。听洲上的人说,她是河北人,是大学生,很有文化。随丈夫来到南京,刚刚才调到江心洲小学来做老师的。为了召集孩子们回来上课,她跑遍全洲,一家家劝服家长们,那之后,洲上的人都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女老师多了些许的敬畏。
村上有影响力的人就是她
那会上课,四五六年级在一个班,全是尹老师一人带课。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怕她,心里总对她有着一分敬畏。要是我们上课不注意听讲,做小动作,她一个眼神就吓得我们赶紧低下头,好似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她就是有这样的威力。可是大家私下聊天时,却都说喜欢尹老师,把她当作心里的女神,因为她什么都懂。课余时,我们喜欢围在她身边,听她哼唱地道的河北民歌。
刚解放的那几年,村上一些青年不识字,尹老师还自发帮村上组织了夜校。那时她刚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江心洲全是土路,一遇到下雨,到处泥泞,十分难走。尹老师就挺个大肚子,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滑地往夜校赶,有些不愿意读书的人,看到这情景,都觉得不好意思,自觉去了夜校。
那几年,尹老师成了村上很有影响力的人,她走到哪,大家都亲切地叫一句“尹老师,你来了。”村里宣传党中央政策,都是尹老师牵头组织大家学习。就连谁家要是为什么事有个小矛盾,也会请她去调解。
任何时候,我都像是她的孩子
三年后,尹老师离开了江心洲,洲上人对她的留恋不言而喻。好在,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
原本以为能走进大学的我,因为种种原因还是和大学失之交臂了。尹老师叹着气,为我可惜。我选择回江心洲,做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多少年后,很多同学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了成绩。为他们高兴的同时,我也会深深难过,甚至有些失落。我总觉得对不起尹老师。最了解我的还是她,她来洲上看我时,看出了我的失意。她依旧带着严厉,毫不留情地说:“小锡俊啊,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每个人的生活是无法选择的,只要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人生同样精彩。”我抬头望着她,尽管那时,我已经人到中年,有妻有儿,可在她的面前,依旧还像个孩子。
后来的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她对我说的每句话,逢年过节我们总会通电话嘘寒问暖。
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我哭了
1999年,尹老师的女儿从英国回南京,打电话给我说:“妈妈生病住院40多天了,她想见见你们这些洲上的学生。”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尹老师的声音:“锡俊啊,我生病了,心脏装了起搏器,我想我以后的时间不会多了,我想见见你们。”老师的声音有气无力,没有了过去的掷地有声。放下电话的那刻,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我约上四五个小学同学去看尹老师。她躺在床上很虚弱,但她还是笑容满面地对她的孙辈们说:“你们看没,我的学生都老了,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这个是我常提到的小锡俊。”介绍完我之后,她突然笑了。“你都是做爷爷的人了,我怎么还叫你小锡俊,太不应该了。”我也笑了,可是心里却很难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要掉下的眼泪硬是憋了回去。
之后,尹老师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在她80岁生日时,我们一帮洲上的小学同学为她开了个庆祝会,大家都是白发苍苍了,可还像孩子一样围着她。会上她问我们,人生最得意的事是什么?同学们畅所欲言,有人说自己的成就,有人说自己的人生选择。我没有说,如果要说,我想说那就是做了尹老师的学生。
今年教师节前,我又去看了老师,她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她的儿子对我说,她不太认识人了。推开门,走到她的床前,她微微睁开眼睛。“你来了,小锡俊。洲上的同学还好吗?”她不知道,洲上的小学同学有些已经走了。我握着她的手,说:“还好的。”
快报记者 赵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