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汶川的月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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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踪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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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 年 9 月 14 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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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归来
郑仕琼:感觉好比劫后余生
  地震过去4个月了,郑仕琼还不时见到一脸惊讶的朋友,“你不是死了吗?”“我还活得好好的,没死。”回答的时候,郑仕琼哈哈大笑,她并不忌讳这个话题。地震发生以后,在北川县政协工作的郑仕琼负责失踪者的登记工作,一个半月下来,登记了上万名失踪者,见过了太多的悲苦,流了太多的泪水,而她自己,也被亲友当成了失踪者,四处寻找。

  死神擦肩而过

  51岁的郑仕琼现在的职务是北川县政协民族宗教联谊委的副主任,副科级。在地震之前,当有人问到她的级别和职务时,这个老公务员就会笑着说:“混了半辈子才是副科级,没有前途了。”但现在,她把这一切都看淡了,“无所谓了,等退休了,回家要好好带带孙女。”

  地震发生时,郑仕琼正在政协的宿舍大楼里,这个6层高的宿舍大楼位于北川县城的老城区。即将去上班的郑仕琼正在家里看电视,新闻里说缅甸的热带风暴肆虐,死了两万多人。电视画面中的人间地狱让她一度落泪,“当时觉得他们太惨了,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惨状马上就会发生到我们北川。”下午2:25,她关上电视,准备出发。就在这时,大楼晃动了一下,“又地震了。”北川人对地震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在北川生活了20多年的郑仕琼也没当回事,还是整理东西,准备下楼。但是,她的房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地板突然向波浪一样涌动起来。郑仕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地震猛得很!”郑仕琼学过一点地震的逃生知识,她想到厕所里去躲一阵,但她的身体根本无法移动,地震波把她抛了起来,随后又重重摔到地下。“这可不行,要死人的。”郑仕琼知道,她只要抓住固定物,然后挪到厕所去,她就有逃生的希望。

  这时,地震更加猛烈了,墙壁上的石灰哗哗地掉下来,还没等她站起来,地震波又把她抛到了客厅,接着又把她抛到了另一个房间,“我家就三个房间,地震的时候全滚到了。”郑仕琼还是无法站立,她听见了对门邻居的喊救声,他们是两个70多岁的老人,还有一个保姆。“郑仕琼,快来救救我们!”他们死命喊着。

  “我现在自己也救不了,你们躲到厕所去,等会我过来,不要慌张。”就在这时,楼板突然塌了下来,擦着郑仕琼的肩膀滚落下去,正好砸到了她家的门上,把门砸开了。郑仕琼趁着地震的间隙,立即滚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处,她向外张望,北川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北川了,一片废墟和灰尘,而她住的房子,一楼也已经完全塌陷,楼房处于倾斜状态,摇摇欲坠。一块楼板又哄地掉落下来,再次从她的肩上擦过去,“我命真大。”

  已经逃到楼下的人看见郑仕琼懵懵懂懂地站在楼梯口看着什么,都叫她赶紧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还处在危险中。楼房虽然倾斜,但楼梯还没有完全破坏,她顺着楼梯下去,跑到3楼的时候,再从已经倒塌的墙壁上滑了下去。

  她的邻居还在危险中,已经缓过神来的郑仕琼立即叫上几个人,把这对老夫妻和保姆背了下来。她又来到三楼,把一个独居的老人背了下来。这时的北川城一片哭泣声。“我的亲戚不知道怎么样。”郑仕琼一路狂奔,想寻找亲戚的房子,但是,北川城完全变了样子,她根本无法辨认出哪里是哪里了。面对一个个废墟,她和所有人一样嚎啕大哭,“北川到哪里去了啊!”哭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上竟然没有鞋子。

  成了失踪者

  郑仕琼从废墟里翻出了许多鞋子和衣服,她学过一些地震知识,知道大震之后会有大风和大雨,所以,衣服也不分男女老少,全分给了周围和她一样遭难的人。

  当时,郑仕琼的丈夫在绵阳,而他们的儿子在浙江的宁波,郑仕琼很想跟他们报个平安,但是,手机已经没有一点信号。不久她和单位取得了联系,并投入了自救工作,她接到的新任务,是和另外三人组成失踪人员登记组,负责失踪人员的登记。

  郑仕琼在5月12日的晚上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从绵阳赶来。而他们的儿子从电视上得知北川地震的消息后,立即买了飞机票,从宁波赶回成都。飞机上一路嚎啕大哭。当5月13日终于见到了母亲之后,这个一向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儿子紧紧地抱住了妈妈,哭得透不过气来。

  郑仕琼没想到的是,忙着登记失踪人员的她,自己也成了一名“失踪者”。她是在5月中旬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事情的。一天中午,她正在忙着登记失踪信息,因为刚刚哭过,嗓子沙哑着。她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区号是从深圳打来的,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低沉,“你是仕琼的亲戚吗?她……”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哭声。

  “你是哪位?”郑仕琼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来。

  “我是她朋友。”那个人哭着说,“你们一点要坚强些,仕琼姐肯定没事的,她会回来的。”

  “我就是郑仕琼啊!”但一脸懵懂的郑仕琼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这是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了,一直在南方做生意,“你是周燕吧!”

  对方在电话里“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足足有一分钟没有反应过来,“你不是失踪了吗,你儿子正在找你!”反应过来的周燕急急地说道:“你快给你儿子打个电话,他们肯定急死了!”

  “我见过我儿子啦,我们家里都蛮好的!”郑仕琼说。

  对方终于松了口气,“担心死我了。”周燕在电话中说,“我刚才看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寻人启事,是一个儿子寻找在北川的妈妈,妈妈的名字就叫郑仕琼,我还以为是你!”刚刚还哭的周燕突然笑了起来,但一会又哭了,郑仕琼也抹起了眼泪,那一个郑仕琼现在会在哪里呢?

  以后的几天里,郑仕琼总要见到一脸惊讶的朋友,“哎呀,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谢天谢地!”他们见到活着的郑仕琼,连连双手合十。

  而郑仕琼也仿佛真正失踪过了一样,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以前一个人住习惯了,长年见不到儿子,但现在一天不通电话就想得慌。”现在,郑仕琼已经计划好了,退休后,就和丈夫一起到宁波去,和儿子生活在一起,“没有比一家团聚更好的事了。”

  失踪,一个缓冲的词汇

  “失踪”的郑仕琼做着登记失踪者信息的工作,每天都不知道要掉多少眼泪。当时,有关领导在对失踪者进行定义时说,只要没有火葬场火化证明的,都可以算作失踪者,如果将来发现了尸体,或者他还活着,就把他们的名单从失踪人员库中钩掉。三个月之后,这些失踪者没有信息的,将宣布死亡。来申请登记失踪的,可以是被登记者的直系亲属,也可以是普通的亲戚或朋友。因为好多失踪者都是全家失踪的。

  登记工作基本上是从5月22日开始的。之前,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着自己的亲人,只要没有见到尸体,总是还有希望,所以,“失踪”这个词就成了亲人心理上的缓冲地带,“他们还会回来的!”

  郑仕琼曾经见到一位伤心的父亲,他的女儿在北川中学读书,这位父亲在废墟里找了三天,都没有发现女儿的一点踪迹。有一天,他突然听说,他的女儿被消防队员救了出来,很有可能送到医院去了。

  这位父亲找遍了绵阳的所有医院,都没有找到女儿。他又一路打听,只要哪个省的医院收治了地震灾区的伤员,他都会过去寻找。一个多月下来,他跑遍了半个中国,仍然没有女儿的任何消息。

  当这位父亲在郑仕琼面前登记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哭,郑仕琼也跟着哭,“我女儿是被人救上来的,她不会死,但我实在不知道她在哪里!”

  登记完女儿的信息后,这位伤心的父亲说:“我明天再去外地看看,说不定我女儿快要出院了。”

  一个月后,郑仕琼再次见到了这位父亲,这一次,他是来到民政局的窗口,登记死亡人员的信息,看见郑仕琼,他又哭了,“我找到她了。”这位父亲说。

  万分之二的希望

  郑仕琼几乎每登记一个名字,只要他们的亲人在哭,她也忍不住掉眼泪。有些名字,她还是熟悉的,曾经在一起吃过饭,有的甚至还是自己的亲戚,但现在,却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每一个前来登记的人,眼睛都是红红的,坐在郑仕琼对面的时候,郑仕琼总不会主动去问他们什么,因为她知道,表格的每一个信息里面,都有着难以述说的悲痛。信息登记完后,前来登记的人总会说一句,“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他了。”

  郑仕琼和她的另外三名同事,每天都要登记上千名失踪者信息,一个半月下来,登记了足足有上万条,但经他们登记的这上万条信息中,只有两个人是活着回来的,其他的都永远找不到踪迹了。

  她还记得一个叫罗菊的女人,她在“失踪”20多天后,突然来到了郑仕琼的面前,核销了她的失踪档案。郑仕琼没能留下她的联系方式,但是却知道了她和亲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地震的时候,罗菊正在家中睡觉,她的房子垮了,她和家人都被压在了废墟里。第三天,她被消防队员从废墟里挖了出来,她的右手被预制板压得无法动弹,失去了知觉。获救后,她被直接送到了绵阳当地的一家医院。但是,她的丈夫却没能被救上来。

  罗菊的妹妹在地震中活了下来,当她看到姐姐家的房子已经完全垮塌时,忍不住在废墟边失声痛哭。她四处寻找姐姐的消息,先来到位于北川中学的急救中心,但没有幸存者姐姐的名字,她又去一些医院打听,也毫无消息。在5月底的时候,罗菊的妹妹来到郑仕琼的办公桌前,为姐姐办理了失踪登记。

  但是,20多天后,郑仕琼突然看见罗菊的妹妹过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子。“我姐姐还活着,你们把她的名字删掉吧。”罗菊的妹妹说。原来,罗菊一直在医院治疗,康复后,她在九洲体育馆的安置名单上看到了妹妹的名字,便取得了联系。

  但是,罗菊和她的妹妹在核销名字时,却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罗菊的丈夫没了。在核销完自己的名字后,罗菊又来到了隔壁的民政局办公点,在死亡人员的信息登记表上,填下了丈夫的名字。

  快报特派记者 郑春平 朱俊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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