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夏之交,曾为新闻人物的马占山又一次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昔日威震八方的抗日名将,正陷入一场尴尬的官司之中。
自东北抗日救国联合军疆场失败后,马占山避居在英租界46号路37号宅内。此时的天津,已在日本人势力影响范围内。日本人视马占山这位抗日名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掉而后快。1933年日方派特务七男一女趁除夕之夜潜来马宅实施暗杀,幸事先与闻。捕获日特4人,才免遭毒手。此次谋杀未遂,日本宪兵司令部又于1934年10月绑架了马占山的儿子马奎,以150万元开价勒款赎人。这一连串的事件,搅得马占山心绪不宁,深知自己的处境困难,谨言慎行,几乎是足不出户。
但麻烦依然叩响了他的门扉。1936年7月的一天,一位七旬老者突然闯进马宅,自称他叫马荣,是马占山的亲生父亲。此行是专门认子来的。
马占山大为诧异,他的父亲已病故多年,是他亲自床前送终,怎么又冒出一位?尽管如此,马家还是接待了马荣。
来人一袭黑色长衫,年已古稀,精力充沛,能言善辩,目光闪烁游离,缺少本分庄稼人的纯朴和憨厚。他告诉马占山,他是河北丰润县人氏。马占山是他于光绪二十一年失散之大儿子,乳名老虎,距今已40余年了。
马占山摇头否认,尽管他的祖籍为河北丰润,但其家族迁居关外已达九世。他本人则出生于辽宁省怀清县,与马荣显然无丝毫瓜葛。马占山的秘书杜苟若、警卫杜海山好言劝慰,向他解释:“马将军的父亲已在东北去世多年,坟墓尚在。他绝非你丢失的儿子,是你弄错了。”
马占山理所当然地予以拒绝,但马荣却强词夺理。百般劝解,都遭他喝斥怒骂,并不断上门到马宅哭闹,终于露出了本相。他转弯抹角地提出要求,说是为了寻找马占山,已费资近干元,不能就这样草草被打发。
马占山勃然大怒:此非善良之辈,给他些钱事小,若他拿钱后乘机渲染,反倒授人以口实。为避免纠缠,索性置之不理,避鬼神而远之。
见取闹没有结果,马荣离开了马宅。暗自庆幸的马占山安静不到一个月,天津法院检察院民事庭的一纸传票飘到了马占山手中。马荣以“弃亲不养”状告马占山。同时,检察院也以“按照遗弃尊亲属罪”提起公诉。
为了应付这场官司,马占山开始了忙碌。奇怪得很,天津律师界历来竞争激烈,但此案却无人愿意接手,有的人乘机大敲竹杠,提出先交两千元公费,否则免开尊口。落魄之中的马占山已是囊中羞涩,因此延宕了许多日子。
由于马占山未能及时予以反击,以及他的特殊身份和影响,加上亲日势力的煽动,媒界纷纷扬扬作了披露,其中多有臆测影射。马荣也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操纵下,再起风波,重新打到马宅,高声叫骂,致使路人围观,报界喧腾,舆论沸然,每每从道义上对马占山多有指责。从此,46号路无有宁日,马占山声誉大受损害。
忍无可忍之下,马占山派秘书专门去北平邀请进步大律师纪清漪相助。纪律师在听完秘书详细叙述此案后,并联系马占山在天津遭遇的种种厄运,以及津门律师不愿为之辩护的状况,马上意识到这绝非一般的民事确认诉讼,或一般的刑事遗弃案件,它是有政治背景的。于是,纪律师毅然前往天津,自愿义务为这位抗日英雄辩护。
纪清漪清楚,马占山如今已是当局嫌恶之人。这场官司将是微妙的、复杂的。他请马占山尽量详细地介绍案情。
“在天津,我接二连三遇到麻烦,教唆这老头子来哭闹已经是多次了。这老头子丢儿子可能是真的。开始我觉得他怪可怜的,打发他回家算了,不必通知警察局。可是这老头子什么也不听,就是一味哭闹要见我。我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这老头一定是被人利用了,一定有背景。我不敢下楼,万一他掏出一个炸弹呢?不料他又把我告了。”马占山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向纪律师补充了一个细节,马荣初来哭闹时,衣衫不整,后来穿起了长袍马褂,到法庭还请了律师,明摆着暗中有人支持。
“身正不怕影子歪”。纪清漪安慰说。他与马占山商量,为扑灭这股凶焰,不如以攻代守,以“妨害名誉及侮辱等罪”,向法院反诉马荣。
这场官司本来完全可以避免。民国时期,法制并非健全,以权凌法,以人压法,此类现象实在不胜枚举。如果马占山依然手握兵符,坐镇一方,此种区区小事何需闹至公堂,抛头露面,私下里完全可以任做任为。然而,如今的马占山只是一位失意军人,法院也一反常态,不顾马氏本人一再要求不公开审理的愿望,公开开庭。这貌似的公正,其实很耐人寻味。
公堂之上,原被两告唇枪舌剑,马荣一口咬定,马占山乃他亲生骨肉,生于光绪十年。因当时家贫,交给姨妈抚养,后被其姨父贩卖。多年来,几经打听,多方寻找,踏破铁鞋。耗尽家产,才探得下落。
马荣每次出庭,俱做足文章,痛心疾首,声泪俱下,旁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一时间,天津街头巷尾,争说故事。马占山这样一位抗日英雄,竟被指责为弃亲不养的道德沦丧之徒。
原告律师纪清漪愤慨反驳,马荣系一无业游民,其住址、社会关系,俱语焉不详,显非安分之民。所述其子散失一案,前后矛盾,或云走散,或云拐卖;此外,被告所述遗失之子各项特征也与马占山不相吻合。根据民国二十年出版之8卷47期《国闻周报》“时人杂志”所刊登的原告生平介绍,马占山生于光绪十一年,当可一目了然。
纪清漪律师还传讯了大批证人,他们或是马占山多年之部下,或是世交之故人,证言原告家系清楚,身世明白,现有叔伯兄弟多人在世。原告之父马纯于民国六年亡故,葬于怀德县炭窑村,有证人张殿元等亲自参加葬礼,被告所述与原告之关系纯属捏造。
因此,纪律师指出:被告冒认、讹诈行为遭到理所当然拒绝后,仍多次上门取闹,毁人名誉,中外报界俱有登载,已对原告造成伤害,特根据刑法第309条及第310条起诉,请法庭以侮辱罪依法论处。
但是,马荣及辩护律师仍坚持原告本人必须到庭.以利辨认。纪律师针对他们的用心,向法庭提出,法庭如能保证原告的人身安全,马占山一定出庭,原告究竟有什么需要到庭指认?
马荣思索片刻,称所失之子耳上有一“拴马桩”(即多长的小肉瘤),请求法庭当场验证。他甩手抹着脖子比划着:
“马占山耳上若没有‘拴马桩’,情愿以死抵罪。”
这是马荣以前从未提过的线索。
纪律师冷静地发问:被告所述之“拴马桩”,是在原告哪只耳朵? 马荣犹疑半晌,答道:“左耳。”
被告律师立即补充道:“也可能动手术割掉了。原告必须亲自到庭,由被告会同法医当庭检验。”检察官同意被告的请求。
纪律师为难地告诉法庭,马占山既不是一般的普通百姓,也不是当今的特权阶层,而是举世闻名的抗日英雄,如今又失意于政坛军界。目标既大,又处于无保护状态。日本特务时时盯着他,处处欲置他于死地。特务曾组织暗杀小组,阴谋炸死他全家,此事尽人皆知。目前日方势力在天津不可轻视,且华洋杂处之大都市,鱼龙混杂,原告公开露面于大庭广众之下,恐有不便。因此,不宜在法庭公开检验。
一周后,天津市法庭庭长、书记官、检察长、市法院法医、市总医院外科主任5人前往马宅检查。一些报社记者也随同前往。由于马荣的无理取闹,马占山已被迫迁至新居英租界33号路。随行记者采访他时,这位当年叱咤疆场的勇士,如今已是苍老憔悴,让人不免产生英雄暮年之感。他们对马占山的两耳前后都做了详细检查,并拍照存案,记者也照了相。因此案轰动全国,人们想要知道,这位抗日英雄是否真的遗弃了他的亲生父亲。
法庭再次开庭时,审判长给被告和他的律师看了放大一尺的4张马占山两耳的照片,马荣的脸顿时变色。照片清晰地表明,马占山双耳既无“拴马桩”,也无动过手术的任何痕迹。
由此,本案真相大白,法庭根据马占山的诉讼请求,判决:马荣因“侮辱罪及毁人名誉罪”拘禁6个月,旋即释放。一伙别有用心者想把马占山名誉搞臭的企图彻底破灭。
此案轰动津门,影响全国。马占山虽然最终打赢了这场官司,却已被舆论传闻炒得焦头烂额,痛苦不堪。
来源:《民国司法黑幕》
作者:张庆军 孟国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