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24版: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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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几年,她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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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 年 9 月 12 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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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年,她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B24版

  我的太太,其实是我的祖母。我们南京的回民称自己的祖母为“太太”。我太太如果活到现在肯定超过一百岁,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她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在她老人家最后几年里得了精神分裂症,开始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最后竟完全丧失了记忆。

  为给我钱,太太忍受婶婶辱骂

  小时候,太太最喜欢我。这不仅因为我是她最小的孙子,更重要的是她重男轻女。其实当年的我是个最顽劣、最不乖巧的小野人。尽管那时太太自己没有收入,全靠几个儿女这个给三元、那个给五元地维持生计,现在算算每个月总计不会超过十五元,但她还要在并不丰裕的生活费里经常拿出三分、五分塞给我,直到后来的每天一角、两角。而她的孙女,也就是我的堂姐堂妹们,却从来不能从她那里得到半个子儿。终于有一次,我婶婶得到一次发泄的机会。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太太偷偷塞给我堂妹一角钱。可堂妹不敢花,也许那时她从没有一次性得到那么大数额的钱,就悉数交给我婶婶。婶婶在夸奖了堂妹“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一番话后,对我太太进行了一番声讨:“哼,想用钱来拉拢我女儿,发霉!我女儿不拿人一针一线,我们从不受别人腐蚀。不像人家,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虽然我只有十岁,却分明知道这“人家”是影射我的。记得当时我不但嘴软了,而且腿也软了,躲在后面厨房的一个角落里不敢吭气。太太也仿佛做了一件亏心事,佝偻着腰蜷缩在那张铁皮早已塌陷下去的矮床上,两只充满白翳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那昏暗的天空。

  那场风波之后,我有两天没敢去太太那里要钱,大概也觉得心里有愧。但儿童的意志是薄弱的,两天一过,我又故态复萌,每天又从太太那里接受不光彩的俸禄。吃零嘴,看电影,租小人书,样样都要用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要钱的欲望也与日俱增,太太的脑筋也越来越坏。我却利用她的坏记性,不断变本加厉地从她那里骗钱。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也太无耻了。先是每天三分、五分,继而一角、两角,甚至每天骗两次。开始她还有点警觉:“怎么能用两角钱?”我急中生智:“我要买本子,明天不跟你要。”其实第二天照旧跟她要。后来,我竟然一天要两次钱,四角钱。太太精神好的时候便怀疑:“刚才不是给过你了吗,怎么又来要?”我辩解:“什么时候要过?”祖孙二人憋着嗓子低声争吵,怕被我父亲听见。结果自然是我的诡计得逞。要知道,四角钱能买八只鸡蛋,意味着普通人家的一天菜金。

  最后几年,太太活得很痛苦

  我不知道太太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晚年的她是一个小脚老太,那个年龄的人在做姑娘时都逃不过缠足的厄运。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太太洗脚的情景:每到黄昏的时候,太太就坐在一个高脚木盆前,脱下棉袜,然后再一层一层地解开裹脚布,把那一双小白脚放在盛满热水的木盆里面烫。一边烫,一边小声地哼哼,不知道是舒服的哼哼还是痛苦的呻吟。直到脚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她才将泡得更白的脚抽出来,擦干了,再缠上一层又一层的布,穿上袜子。我当时又想看又不敢看,后来忍不住还是看到了。一双不及十岁儿童大的小脚,只有大脚趾是伸直的,其余四个脚趾全部向足底翻曲,那趾骨一定被折断了。不难想象,那儿时缠足的痛苦是多么令人痛彻心肺。而且这厄运带来的痛苦一直伴随太太可怜的一生。

  听父亲说,日本人占领南京之前,太太和祖父带着全家十多口人和简单的行李加入到跑反的大军。一路经安徽、过湖北,一直跑到大后方重庆。途中有车坐车,有船乘船。更多的却是走路、跑路,不然怎么叫“跑反”呢?我真难以想象,一个妇女凭着三寸金莲,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手里还拎着永远离不开的一个马桶。然而我太太硬是从四川又跑到云贵,最后经广州、香港,辗转回到了南京。太太一家逃过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只是把两个年龄稍大的儿子——我父亲和伯父留在大后方参加了抗日的队伍。

  一字不识的太太当然不知道把两个儿子留在后方是否明智,反正抗战胜利后父亲和伯父成了英雄,为祖母带来“还都”的荣耀。解放后那十几年,太太的日子还算过得安逸。随着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的来临,父亲失业,伯父在单位被隔离审查。太太的生活日益拮据,身体也每况愈下。起先是没有精神,继而神情恍惚,然后就是害怕。成天把自己的衣服用床单打成一个小包袱,随时往外躲,或把家里的东西送到邻居加求人看管。家里人和周围的邻居都确信:太太是疯了。

  太太的悲剧还在后头。到了1969年底,我们全家下放苏北农村,太太的境遇就更糟了。先前跟我们住一起时,她天天骂父亲;见不着父亲就天天想父亲。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突然叫起来:“飞机来了,全余(我父亲的小名)回来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出房门,对着天空:“全余啊,你下来啊!你怎么不下来啊?!”我想,太太这时肯定没有全疯,或半清醒半糊涂。至少想念儿子这一点肯定是清醒的。由于这样不分昼夜地折腾,太太的身体更加孱弱。我叔叔他们经常在夜里起来劝她回去睡觉,但怎么也劝不住。大家都担心她活不了多久,有时甚至觉得太太死了反而不会再受罪。人活着并不都是美好的,有时甚至是残酷的。对于太太最后几年来说,生命是一种折磨。她先是在夜里摔断了胳膊,后来又跌折了大腿,吃喝拉撒都在那个破旧的铁皮床上。

  这后来的事,都是我从农村回城后得知的。尽管我没有亲眼目睹太太最后几年的痛苦,但总有这样一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凄冷的月光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佝偻着只有一米来高的身体,站在屋门口,用瘦骨嶙峋的手罩着充满白翳的双眼,对着孤寂的夜空大声喊着:“全余啊,你下来吧!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凛冽的寒风吹着她头上稀疏的白发,也把一位母亲凄惨的呼喊吹向清冷的夜空。后来,太太终于死了。她死的时候,父亲和我都不在她的身边。但即使在她身边又能怎么样呢?因为她早就什么人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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