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着我,绑着我
你一生下,它就在那里了。它守着你,跟着你,系着你,缠着你,裹着你,包着你。
当你还是婴儿时,它规定你的一切——你的姓氏,你的名字,你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时候去哪里,见到谁,甚至包括睡觉的姿势。
9岁那年,你已经是个小学生,可它却总是不让你放学之后和同学们去废弃的建筑里探险,它不让你放爆竹,它不给你足够的零花钱买一个比铅笔盒还高的变形金刚,也不给你买486块钱一台的小霸王学习机。
14岁那年,你在读初中,它比以前更关心你的考试成绩,有时候还会给学校老师打电话问你的表现,它开始偷看你的抽屉,发现了你书包里的打火机和那本《萍踪侠影》。
17岁时,你是一名高中生,它不知从哪里知道你已经开始恋爱,它告诉你,你危险了,你在毁掉自己。它一遍一遍地向你讲述着可能刚刚从书本上翻来的说辞,重弹着那些你甚至远比它熟悉的老调。
终于,19岁那年,你考上了大学。你要离开它了。
往后的日子,就快起来了。它已被你抛在远远的原地。曾经无比强大的它,现在只是手机里的一条电话号码,只是每个假期里实在无处可去时的去处,只是一张放在钱包最里层的照片,只是讨厌的档案表里的一栏,是朋友见面时几句带过的一个话题。
可后来,你却发现,你还是会常常想起它——
当朋友的周末都已经用来开车带儿子去爬山,而你的周末还用来在阴暗的小酒吧里和刚刚认识的浓妆的年轻姑娘谈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你会想起它。
当同事抱怨自己老婆做出来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而你却只觉得吃腻烦了公司附近和自己家附近的所有馆子的所有菜式,也再不想深夜回家后自己去煮那美味与营养并重的西红柿鸡蛋面,你会想起它。
当那些哥们儿在对饮正酣时纷纷接到老婆催促他快点回家再不回来就不让他进门的电话,而你的手机却像一个理亏的哑巴一样,更加一言不发吭也不吭一声,你会想起它。
你终于发现,你逃离它,竟然就立刻开始了寻找它,你背叛了它,却几乎马上又皈依了它,你拒绝它,却终于还是开始渴望它。你讨厌它,又喜欢它,不愿意被捆住,却还是希望和一些东西绑在一起。它还是枷锁,但似乎变了材质,它变成了一根安全带,就是把你捆绑在某个地方、某段关系里、某些感受中的那根纽带,就是那根把你从不辨方向的海上打捞出来,又扎得稳稳牢牢,让你不再漂流、不再动摇、不再没着没落、不再慌张迟疑、不再茫茫然不知去路的那根纽带。
你把它叫做“家”。
东东枪:专栏作家。专栏文字散见《新快报》《南都周刊》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