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我在《现代快报》发表评论《“周老虎”该画句号了》，当时我认为，“周老虎事件”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或许在我的评论发表时，陕西省和国家林业局可能已经公布了事实真相，着手处理了。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因为即使此后不发生汶川地震，有关当局也还是拖了一段时间。直到6月29日，在事发8个月后，陕西省政府终于公布了事件真相和处理结果，这自然是值得欢迎的。特别是对我们这些曾经为此提过批评建议的人，这也是一种善意的回应。
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周老虎事件”并没有画上句号。
首先，这一事件对各方面造成了巨大伤害，而负有责任的政府部门却没有采取必要的补救措施。
“周老虎”伤害了所有被欺骗的人。在网民没有提出质疑之前，绝大多数国人都感到高兴——野生华南虎居然没有绝迹，绵延有望。甚至在网上提出怀疑之初，我也没跟着怀疑。直到6月29日，还有人在“挺虎”，其中包括政府官员、科技人员、公众人物和普通民众。在这一过程中，有的“挺虎派”还对“打虎派”进行了不适当的批评，甚至谩骂、污蔑。我相信，除了个别人是与“周老虎”方面有利益联系，或者有个人的原因外，其他人都是出于对政府部门的信任或对常识的误判。他们是无辜的，现在却不得不承受道义上的谴责和实际上的尴尬。
其中受伤害最大的，还是陕西那几位参加鉴定的专家。本来他们根本不是华南虎专家，有的已退休在家安度晚年，但陕西省林业厅却滥用行政权力，使用不正当手段，让他们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据其中一位专家披露，他在鉴定书上签名是在林业厅的新闻发布会开过三天以后。专家们当然应该自省，但欺骗、挟持他们的政府官员无疑是主要责任人。
“周老虎”伤害了所有“打虎”和支持“打虎”的人。本来，无论根据摄影技术还是生物学常识，“周老虎”是不难识破的。但有了行政权力和公共资源的支持，“打虎派”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包括动用各种手段加以鉴定和揭露，提出行政诉讼，甚至不得不发出“以人头担保”的毒誓，也免不了在细节上产生失误，引起互斗，有些人的公众形象也受到一定的损失。
“周老虎”伤害了镇坪县和陕西省的形象。由于“周老虎”的消息是以镇坪县政府和陕西省政府一个下属部门的名义发布的，也由省、县两级政府强力支撑了几个月。镇坪县已经开始打“华南虎”这张牌，着手申报国家级保护基地。但多少年后，陕西省和镇坪县的名称都会与“周老虎”联系在一起。实际上，镇坪县的公务员中有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周老虎”，并且予以实际上的揭露，但却受到压力，不得不以“病假”名义离开。在今年两会期间，陕西省的代表、委员噤若寒蝉，闻“周老虎”而色变，难道是他们自愿、自律吗？这几个月来，公众听不到来自陕西和镇坪民众的真实声音，受伤害的是谁？
“周老虎”伤害了政府的公信力和权威性。尽管到目前为止披露的事实，所涉及的只是省、县政府部门中的少数人，但从一开始就是以政府的名义进行的，并且得到国家林业局实际上的支持和庇护。直到今天，陕西省政府还没有公布全部真相，在承认“教训是深刻的”同时却缺乏具体内容，还没有充分采取补救措施和真诚道歉，国家林业局更没有任何公开举措，因此，被伤害的政府公信力和权威性并没有得到恢复。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或大范围突发事件，由此而造成的损失将无可估量！
“周老虎”伤害了中国和中国人民的形象。“周老虎”早已登上在世界上影响巨大的《科学杂志》，但却被冠以“平面虎”（plain tiger）的不光彩名称。此后发生的种种怪事被当作丑闻传播，连友好人士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要知道，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不可能对一个外国有全面的了解，而印象深刻的往往是负面新闻所传播的怪事和丑闻。
“周老虎”的始作俑者周正龙，其实也是被伤害者。本来，骗子无时无地不有，周正龙想造假照片骗钱虽然可恶，却未必能得逞。即使得不到及时揭露，或者社会上有人相信，但只要政府不介入，不用公款给他发奖金，不支持或帮助他把谎话硬撑到底，他也许不至于发展到触犯国法的地步。时至今日，“周老虎”的真相还是一个谜。从这一意义上说，对周正龙的伤害至今尚未结束。
根据陕西警方的说法，周正龙作案的证据——纸版老虎和木制“虎爪”——竟完好地保存在他自己家中。在周正龙气壮如牛地宣布以自己的头作虎照真假的赌博时，在公众和媒体几个月的连续追查下，他如此大胆的做法实在不可思议。既然破案的过程如此简单，为什么警方不早一点采取行动呢？为什么一直找借口不愿介入，几个月后却忽然改变态度了呢？警方是根据什么作出对周正龙搜查的决定？什么时候进行了搜查？具体过程如何？既然这是周正龙一人所为，不涉及国家机密，那么为什么到现在不进一步公布这些细节和证据，例如搜查过程的录像或照片，周正龙交代作案过程的录音或录像。
当初国家林业局曾以各种借口对“周老虎”不作为，而对另一个类似事件却迅速作出反应。一位副局长曾公然为这种不作为辩护，以英国尼斯湖的水怪为比喻，为此我曾发表评论予以驳斥，因为无论对尼斯水怪有多少说法，英国政府并未介入。对这样自相矛盾的暧昧做法，国家林业局难道不应该给公众一个交代吗？
“周老虎”什么时候能画上句号？我们拭目以待。
（葛剑雄 全国政协常委，著名学者，现任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等职。从事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