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专以左手挥毫的书法家费新我,便已名震海内外了。作为一名常年走南闯北的新华社记者,凡我所到之处,几乎都能看到费老先生的手迹。其墨宝或制成匾额,悬挂在闹市街口;或作为展品,陈列在美术馆中;或刻上石碑,置于著名的风景区内。而在包括首都人民大会堂在内的大礼堂、大宾馆,其作品则更是被镶嵌在巨大的镜框里,堂而皇之,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站在他的巨幅作品前,我常常会流连久之,不忍离去。仔细观赏他用左手写的别开生面、独具一格的行书,在我是一种韵味无穷的艺术享受!
我多么希望能拥有一幅费老的墨宝,放在身边朝夕观摩呵!然而,这不过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已。然而,我没想到,因为与一位假费新我的邂逅,我的梦想居然成了真。
偶见费新我临摹之作
在我的同事中,有一位名叫吴强的年轻记者,曾经多次采访费新我,在国内和国外的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专访。在他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在他的洞房里亲眼看到费老送给他的一个条幅,上面只写着一行字:飞流直下三千尺。我好生纳闷,忍不住问吴强:“怎么只有这孤零零一句?”想不到吴强既满足又自豪地笑道:“呵,能得到费老这一句话,已经很不容易啦!你看,这句话写得何等潇洒飘逸,多么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呵!”
说来也巧,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有幸陪同《瞭望》杂志的副总编黄焕斗到苏州采访,住在友谊街上。那是一条有名的书画街,一到晚上,灯火辉煌,大小店铺,争奇斗艳,各色书画,琳琅满目。吃过晚饭,我与黄焕斗上街散步。在一爿并不起眼的小小书画店门口,我被一幅行书吸引住了。站在门外望去,那分明是费新我写的张继的名诗《枫桥夜泊》;走进门去细细一看,尽管那字迹极像费新我的,但神韵却并不一样;比之费新我,应该说苍劲不足,丰润有余。显然,这是一幅临摹之作。但是,它临得那么逼真,却又并不媚俗,字里行间透出一种难得的书卷气,使我怦然心动。我把这看法告诉了黄焕斗,不料他竟有同感。两个人就在那条幅前评论起来。说得时髦一点,我那时也算得上是费新我的“粉丝”了,既然与费老先生本人无缘亲近,那么能亲近一下他的影子也是好的。
正赞赏间,店主从里面出来了。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十分好听。“呵,呵,两位先生真有眼力!”他笑眯眯地说,“这幅字虽是临摹,却很有功力,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写的。他跟费老学习书法已有好多年了。他的字,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特别喜欢!”我连忙看那幅字的落款,只见上面写着“虞山李葆钧”五字,原来是一位客居姑苏的常熟人。因为谈得投机,老板递过一张名片,说要与我们交个朋友。原来他姓方,是本地人。他看了我递上的名片,不由失声叫道:“呵,呵,原来两位都是新华社记者,怪不得见解这么高明,失敬失敬!我一定要把两位先生的赞美转告李老先生。”
假费新我的作品发表了
离开苏州,我陪老黄又跑了一些地方,回到南京,已是一个星期以后了。想不到一回到家,就收到邮局送来的一张包裹通知单;包裹是从苏州寄来的,寄件人竟是李葆钧。忙忙地从邮局取回包裹,急急地打开来,原来是一个裱得很好的立轴。展开立轴,随着一股新鲜的油墨清香飘出,一幅光彩夺目的书法作品便赫然呈现在眼前。那上面写的依然是张继的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字迹与在方老板店里看到的那幅一般无二,但从那扑鼻的油墨香中可知,这是新近刚写的。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一篇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其大意是:“从方老板处获知两位先生对拙作的赏识,在感激之余,不免受宠若惊,兹特重写一幅,专程寄上,恳请批评指正!”看着字,读着信,一时心潮滚滚,难以抑制。这是一位古稀老人的拳拳心意呵。很显然,他是把我们引为“知音”了。俗话说:“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能结识这样一位老人,书法艺术能经常得到他的指教,实在是一件大可庆幸的好事。于是,我当即写了一封回信,说明对他的盛情馈赠“既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希望日后加强联系,倘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一定尽力而为。
我的信寄出不久,他的回信就来了,是厚厚的一包。打开信封,随手抽出的是一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写在宣纸上的书法作品。展开宣纸,首先扑入眼帘的就是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看来,这首《枫桥夜泊》是他最拿手的作品,他真是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在信里还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老人头戴绒线帽,身穿中山装,面目清瘦,皮肤白净,正在书案前挥毫写字。一望而知,这就是老人自己。
看了他的信,我才知道,他是要我“鼎力推荐”,将他的作品拿到报刊上发表。考虑再三,我决定给他来个“双保险”:一方面,我带着那幅《枫桥夜泊》,专程跑到晚报社,找到我的好朋友、时任副刊主编的陆华先生,请他大力支持;另一方面,我又将老人的照片寄给了《书法艺术》杂志的总编吴炳伟教授。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双管齐下,居然弹无虚发。不久,李葆钧书写的条幅在晚报副刊的头条位置登出来了。在“李葆钧”的署名之前还冠以“书法家”的头衔!吴炳伟也寄来了刊有李葆钧照片的《书法艺术》杂志。
费新我真迹不期而至
我清楚地记得,刊有李葆钧的书法、照片的报纸和杂志,我是托去苏州出差的我的一个内弟带给李葆钧的。内弟回来告诉我,李葆钧看到报纸和杂志,当时的激动之情简直难以形容;他紧紧抓住了我内弟的手,全身震颤,一迭声地说:“哎呀,你的姐夫为人实在太好了,太好了!我与他素不相识,他竟这么抬举我,封我做书法家!我该怎么报答他呢?我该怎么报答他呢?……”
在这以后不久,我又收到了李葆钧寄来的信,信封里依然鼓鼓的。打开信封,随手抽出来的,又是一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写在宣纸上的书法作品。展开宣纸,首先扑入眼帘的又是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哎,他怎么老是“月落乌啼”呢?我有点不耐烦了,懒得再看他的信,就将那包东西塞进了抽屉。
过了好几天,我太太想起这事,忽然问我:“苏州那位老人又来信了,他怎么说?”我没好气地说:“又是‘月落乌啼’!也许他还要登报吧!”太太问:“那他的信上怎么说呢?”一句话,把我问住了。是的,我连他的信都没有看,怎能妄下结论呢?怀着内疚和疑惑,我连忙打开抽屉,取出那封信。这一回,当我首先展开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时,我的感觉便有些异样;尽管我才看到那纸的背面,便发现那字迹并不如他先前所写的那么一味丰润,而是笔力遒劲,枯润相宜。难道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的书艺突飞猛进了?会不会是费……这个想法才冒头,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我等不得从正面展开那纸,便就势从背面去翻找作者的落款。很快,两颗鲜红的印章从背面凸现出来,其中一个图章隐约显出一个阴文镌刻的篆体字——“费”。一刹那,我的呼吸像要停止了,浑身的血液全往头上涌,抓着宣纸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屏住呼吸,震慑心神,急急地展开那幅作品,将它摊开来,摆在书桌上,霎时间,我仿佛觉得整个房间都大放光彩了!呵,呵,这才是确确凿凿、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费老先生的真迹呵!毕竟是大手笔,这幅字,无论是结构、布局、气势、神韵,均无可挑剔!不必说行文的错落有致,气势的奔放潇洒,笔调的挥洒自如,仅就字迹的本身来看,就蕴涵着无穷的韵味!你看他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怎样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呵,尤其是那一捺,有如武士的飞脚,更像美女的玉腿,刚中有柔,韧劲挺秀,令人心驰神往,百看不厌!这,也许这正是左手运笔的特异之处吧,而这也正好造就了他的独树一帜的风格。
我打开了李葆钧给我的信。他在信上说:“袁先生,你是这样的抬举我,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来感谢你。想来想去,我决定恳求我的恩师给你写一幅字……”信还未读完,泪花已濡湿了我的眼眶。
与李葆钧失之交臂终得相见
没有多久,费新我的真迹《枫桥夜泊》便裱好了,就悬挂在我的卧室里。在朝夕观摩之间,我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李葆钧那张清瘦而诚挚的脸。这是一位多么可亲又可爱的老人呵,我迫切地希望同他见见面。
时隔不久,我有机会与我的太太一起游览姑苏。回宁那天,我们特地跑到阊门,找到李葆钧在苏州的寓所,决定前去登门拜访。然而,来到他的门口,却见大门紧闭,屋内静悄悄的。邻居告诉我们,李葆钧同他的老伴有事回常熟老家去了,走了才半天。真是“失之交臂”,我们不得不怅然而返。
然而,李葆钧很快获知了我们的造访,非常过意不去,特意来信说,一定要到南京来看我们。他来的那天,我的太太特别起劲,一早起来就上街去买菜。但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客人上门。直到日头偏西了,李葆钧才姗姗而来。原来,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到我家吃饭;下了火车,他就在车站小饭店吃了碗盖浇饭。望着凉在一边的一桌饭菜,他连连致歉。时值五月,南京的天气已有点燥热,汗水爬满了他的额头,他也顾不得去擦。我太太给他绞来一把湿毛巾,他又是起立鞠躬,又是连声道谢。他的模样就跟他的照片一样,清清爽爽,白白净净,显得儒雅而谦和。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拘谨,连说话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好容易平静了下来,他一字一板地说:“照理,我早就应该来拜访袁先生了,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我想来想去,实在不好意思。我在书法上,其实谈不上什么造诣,承蒙先生抬举,称我书法家,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我想,这是先生对我的鞭策。不管怎样,我决不会辜负先生的厚望,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会发愤努力,做到名副其实……”
听着他出自肺腑的心声,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对于他送给我梦寐以求的费老先生的墨宝,我再三表示感谢。我和太太恳切地挽留他晚上住下来,但是他执意要马上赶回去。临别,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清瘦的脸上焕发出孩童般纯真的光彩。“今天,我太高兴了。我终于见到你了。”他就像实现了一个宏大的心愿,异常满足地说。
李葆钧成了国际知名书法家
李葆钧回去后,从此信息杳然,既无来信,也没有电话。
直到1996年的夏天,那已是李葆钧与我们分别将近十年以后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信。信封里还是鼓鼓的。也许是“条件反射”吧,我心里又冒出写有“月落乌啼”的宣纸。但是,待到打开信封,我先是惊奇,接着便忍不住对着卧室里的太太高声叫起来:“快来看,李葆钧要在苏州博物馆开书法展览会了!”我的手里高高举起了一张彩色闪亮的请柬,请柬封面上印着一行很有功力的行书:李葆钧书法艺术展。这是苏州著名书画家谢孝思的手笔。印在墨绿色请柬上的李葆钧的书法作品果然面目一新,功底深厚,令人刮目相看!在他的信里,还附有两张剪报,一张是1995年11月12日的《姑苏晚报》,一张是1996年3月31日的《苏州日报》。登在《姑苏晚报》头版的一篇报道《李葆钧书法作品获国际金奖》,其导语是这样写的:“我市老书法家李葆钧的书法作品入选‘和平统一杯’国际大展赛,日前在联合国总部大厅展出后荣获最高奖项——金杯奖。”
《苏州日报》的剪报上登的是一篇标题为《深巷潜龙》的通讯。文中写道——
近年来,世界书坛常以展览、评比的形式来沟通各国间文化艺术的交流。李葆钧尽管年事已高,对此却仍壮心不已。……去年,由世界华人经济共同体举办的“中国和平统一杯”国际书法大赛,他写的一帧“龙种龙裔龙世界,龙魂龙骨龙精神”的对联,表达海峡两岸同根同源,共同渴望和平统一的愿望。作品在海内外5万余件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最高奖项——金杯奖。9月19日,纽约联合国总部办公厅来电,特意邀请他去美国去参加颁奖仪式。
经中、美、英、日等11国组成的世界名人评审委员会的评审,李葆钧被授予世界艺术书画名人荣誉称号。
盼望与假费新我再次相见
我结识的朋友在国际书坛上金榜题名了!这是怎样令人惊喜、使人振奋的大喜事呵!我深深地为李葆钧高兴。我随即发去了贺信。遗憾的是,由于工作太忙,再加上出差频繁,我竟未能去苏州博物馆参观他的书展。这以后,我们的联系渐疏,以至于在世事倥偬中不知不觉地中断了。最近几年我虽曾多方打听,却始终未能找到李葆钧本人。我想,他倘若健在的话,应该是九十高龄了。
屈指算来,李葆钧荣获国际金奖时,已是78岁。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忖,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晚年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
在当前的儿童教育中,有一种名为“赏识教育”的新办法,实践证明对培养儿童的德育,开发儿童的智力具有独辟蹊径的作用。这种做法,对于老年人是否同样有效呢?
我再一次想起了李葆钧在与我分别时说的话:“承蒙先生抬举,称我书法家。这是先生对我的鞭策。不管怎样,我决不会辜负先生的厚望,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会发愤努力,做到名副其实……”以此观之,老人的心灵与儿童何其相似。他们同样需要赏识,同样需要激励。而一旦受到赏识和激励,他们往往会喷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潜力!于是我想,为了社会更和谐兴旺,我们对老年人除了应有的尊敬以外,是否还应该多一份赏识? 袁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