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媒体和社会广泛关注的阜阳EV71疫情，并没有像4年前的阜阳“劣质奶粉”事件一样收官——一批地方高官被问责；相反，卫生部调查组和世界卫生组织先后对阜阳防治EV71疫情工作予以了高度肯定。但是，政府部门和权威专业机构的肯定，并不意味着整个防控工作疏而不漏，并不意味着已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可以搁置。

　　回首阜阳EV71疫情防控的前前后后，梳理纷繁复杂甚至自相矛盾的各种现象，也许我们能看清阜阳EV71疫情背后的真相。

　　被频传的蹊跷谣言

　　“阜阳市闹人瘟了，已死了六七十个小孩”“阜阳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前几天死了八九个小孩，很多家长吓得不敢再送孩子上幼儿园”……4月20日，记者先后接到两位在江苏打工的阜阳人打来的电话，称阜阳市正在流行一种怪病，很多小孩感染不治而亡。

　　不敢怠慢，记者随后赶到阜阳。4月21日下午，记者来到阜阳市政府机关幼儿园。正是放学时间，孩子们一路蹦跳走出来，丝毫看不出报料人所称的“已死了八九个小孩”的恐怖阴影。老师们否认了近期园内有小孩患病死亡，“外界所传纯属子虚乌有”。阜阳城区其他几所幼儿园情况也很正常。一些老师告诉记者，谣言传得最厉害是在4月上旬，许多家长不肯送孩子过来。4月15日，当地的报纸和广播电视辟谣后，家长们又陆续把孩子送回来。

　　只有在阜阳市人民医院儿科病区，才能让人感受到谣言可能并非空穴来风。从病房到走廊，挤满了看病的患儿和陪护的家属，医护人员则表情严肃地穿梭在病床间。闲余，患儿家属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谁的小孩没有救过来走了，谁的小孩被诊断得了怪病送进重症监护室，但对自己的小孩，都表示是“肺炎，住几天就出院”。医护人员的口风要严实许多，他们要么让你去找领导，要么避而不答。

　　记者来到阜阳市卫生局，工作人员婉拒了采访，并提醒记者不要轻信谣言。

　　当地媒体的一位朋友告诉记者：“谣言中说的有些是真的，的确死人了。”他向记者提供了一份4月15日的《阜阳日报》，在第二版有两篇针对谣言的“答记者问”，排除“怪病”属非典、人禽流感等新发传染病，并正式定性为呼吸道疾病。“答记者问”证实已有几例患儿死亡，但同时称与往年相比，“死亡数字并无明显增多，维持在正常的发病死亡水平”。

　　朋友说：“答记者问”中有些内容与事实不符，“比如死亡患儿数字根本就不是所称的几例”。问他多少？他表示“这是政府严守的秘密”。

　　致命怪病原因不详，患儿死亡数字不详，记者带着困惑结束了2天的调查。

　　被诟病的疫情发布

　　4月27日，新华社发布通稿：阜阳发生EV71病毒感染疫情，已有18名儿童死亡。舆论顿时一片哗然，随即有报纸刊出阜阳“隐瞒”疫情的“丑闻”，更是引发国内外媒体的关注，大批记者云集阜阳，追根究源，深入调查。

　　4月底，记者再次前往安徽，发现EV71疫情的信息发布过程颇令人玩味。

　　4月29日下午，阜阳市一位主要领导坦诚地告诉记者，在EV71疫情的上报和发布上，阜阳市政府完全是依法按程序进行的，根本不存在外界所传的瞒报、迟报、漏报情况。“在这个关键问题上，阜阳市政府完全能经得起任何组织的调查。”但这位领导不肯详细介绍情况，只是建议记者可以向安徽省卫生厅了解。

　　安徽省卫生厅新闻办副主任冯立中说，疫情是4月23日下午4点确诊的。为了尽快将信息向社会发布出去，“我们是争分夺秒，立即起草了两份报告，一份给安徽省政府，一份给国家卫生部。省领导当天比较忙，我们找到会场，将报告签发；卫生部收到报告后，第一时间送给部长陈竺，陈竺连夜签发。所有审批手续办完，已将近晚上10点。我们顾不得休息，又立即将信息挂到卫生厅的网上，随后向安徽日报、安徽电视台、安徽广播电台和卫生部主管的健康报，发了通稿。第二天，这些媒体都刊发或播发了。”

　　记者查看了安徽省卫生厅网站上的这条疫情信息，可能由于放在“卫生信息”分类的“综合新闻”栏中并不醒目，到4月30日下午，网页记录显示：7天里此条消息被阅读510多次。而这条信息的内容，更多地宣传了省市二级卫生部门的防控成绩，疫情的严重情况则被寥寥数语带过，以致有人发出质疑：“安徽省卫生厅在把丧事当喜事办”。

　　4月24日，安徽日报、健康报、阜阳市政府网站都刊发了疫情信息，内容与安徽省卫生厅网站上的大同小异。随后，“新华网安徽频道等国内30多家网站转发了这一疫情信息。”冯立中说。

　　但不知何故，这么多媒体刊、播、转发的疫情信息，并没有引起公众特别的关注。大多数老百姓都没有看到官方发布的这一疫情信息。调查中，绝大多数阜阳市民表示，他们是通过电视、都市报和网络知道疫情的。为何不选择老百姓更爱读发行面更广的安徽省内的几家都市报，冯立中解释：“疫情发布，我们首选肯定是党报党刊党台。”

　　被轻视的医生诊断

　　贾帅帅，这个不到两岁的可爱男童，死于2008年3月28日傍晚。他是迄今确认的第一个因EV71病毒死亡的患儿。

　　当天17：30，阜阳市人民医院儿科主任医师刘晓琳交接班时，白班医生告诉她，科里收治了2名“重症肺炎”患儿。刘晓琳还没来得及看病历，贾帅帅就陷入了弥留状态，“吐着粉红色的泡液。检查发现，左心衰竭肺水肿。心电监护仪显示，他的心率在减慢，呼吸也逐渐停止了……”

　　1小时后，死神以同样的方式带走了另一名“重症肺炎患儿”——2岁的方雨倩。

　　短短时间内连死2个孩子，有着20年临床经验的刘晓琳感觉异常。这时护士告诉她3月27日也有一名相同症状的孩子死亡。“我立即将这3个患儿的资料调过来，发现都因右心衰竭而死。这很不正常，因为常规肺炎，大多是左心衰竭导致死亡，而且不应有水肿、口吐红色泡沫等症状。”刘晓琳说，当时手足口病在大脑中一闪。于是，这位4年前的阜阳劣质奶粉导致“大头娃娃”的举报者，随即将情况上报。3月29日上午8点多，阜阳市疾控中心的专家就来到医院了解情况，并采集了标本。

　　随后的几天里，一批一批的省城专家过来，“结论始终一致，那就是肺炎。其实，刘晓琳主任曾提出可能是手足口病的判断，但被专家很快否定，有的专家甚至批评了刘晓琳不按照肺炎进行诊治的方案。”5月7日，阜阳市人民医院几位儿科医生私下告诉记者。

　　刘晓琳并不完全认同同事的说法，“当时，我只是不赞同肺炎的诊断意见，更倾向为手足口病。到4月6日，阜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先后有2名患儿死亡，而且都表现出了疱疹症状，我这才基本坚定了肠道病毒引起手足口病的判断。”

　　但由于缺乏病源学的调查和实验室的病毒检测，刘晓琳的这一诊断结果，仍然没能获得省里专家的认可。刘晓琳表示，“不能怪专家，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不巧，没有现成的类似病例，就回去了。孰料，专家刚走不久，4月3日晨，4个月大的张曼丽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就死去了。另外，看病因人而异，认识一种病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令人诧异的是，4月15日《阜阳日报》上的两篇“答记者问”，其中一篇解答的专家就是刘晓琳。对此，刘晓琳只是笑笑，并没有解释原因。安徽省卫生厅新闻办副主任冯立中告诉记者，这两篇“答记者问”都是专家组的意见。

　　阜阳市人民医院儿科一位医生感叹道：“当初非典刚出来时，钟南山就作出了准确的诊断，但一些专家不认同，硬是搞了几个月的调查和实验，才最终认可钟南山的诊断。刘晓琳也是遇到了类似情况，好在这次没拖几个月，否则会死更多的患儿。”

　　被延误的疫情确诊

　　3月29日，刘晓琳医生上报异常病情；3月31日，阜阳市卫生局上报安徽省卫生厅，当晚5名专家赶到阜阳；4月4日，阜阳获得首例死者遗体解剖权，安徽省疾控中心主任任军等专家赶到阜阳；4月16日,卫生部派出的首批流行病学、临床、检验专家来到阜阳；4月18日，中国疾控中心病毒所收到第一例死亡患儿标本；4月23日16点，中国疾控中心正式确诊为肠道病毒EV71。

　　以上是目前各方都确认的一个时间表，至于安徽省卫生厅上报卫生部的时间，该厅新闻办副主任冯立中并没有明确指出，只是告诉记者，“我们一收到阜阳卫生局的报告后，就迅速上报了卫生部，卫生部随即派出专家过来指导工作。”之前，媒体报道称，安徽省卫生厅在4月15日将异常情况上报卫生部，但消息源都很模糊。

　　阜阳市卫生系统一位工作人员给记者披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市卫生局向省卫生厅上报后，见迟迟没有准确结果，十分焦急，多次想直接向卫生部上报，但由于没有权限，只能干等。后来，还是市领导发话，以阜阳市政府的名义直接上报了卫生部。

　　但这一说法，记者没能获得阜阳市政府的确认，涉及省、市两级关系时，官员们都巧妙地进行了回避。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第一例死亡患儿标本4月18日才送到国家疾控中心病毒所。那么，4月18日之前的那十几天里，安徽省卫生行政系统的官员和专家做了些什么，是否有必要花这么长时间，无疑令人关注。

　　安徽省卫生厅新闻办副主任冯立中解释道：“3月31日，我们收到阜阳市卫生局的报告后，领导十分重视，立即组织专家展开调查和会诊，并向卫生部进行了报告。卫生部随后派出专家参与诊断。这个诊断过程看起来有点长，但已是最快的速度。因为病原的确定需要依靠流行病学调查作为辅助手段，这种调查关系到大量的采样，包括病者身体状况、生活环境等资料的搜集。从采集标本到最后得出病原，是一个依赖着大量采样、分析的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阜阳市卫生局新闻发言人严伟说：4月5日晚，省、市病毒专家，完成了首例死亡患儿标本取样。后来，省里派来第三批专家，卫生部的专家也参与进来，大家一致要求大量采集合格标本。“这个大量的采集送样、检测过程，我们花费了一段时间。”

　　尽管省、市卫生官员一再声称，疫情没有隐瞒，工作经得起调查和时间的检验，但不少业内人士还是认为上报卫生部不够及时，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去年山东临沂也暴发过EV71疫情，共有近40000人感染，但最后死亡的只有15人，远远低于安徽阜阳的死亡率。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是山东省上报十分及时。

　　世界卫生组织驻华代表韩卓升5月4日在北京召开的记者会上，对阜阳疫情防控工作予以肯定的同时，还特别指出，“省一级到国家级的疫情报告制度尤其需要完善。就算没搞清楚疫情发生的真实原因，或者没有完全了解发生了哪些异常情况，也要先上报，争取时间。”

　　言犹未尽，意味深长。

　　■记者手记

　　生命至上

　　阜阳EV71疫情发生前后，快报记者三赴阜阳。

　　4月21日，记者第一次抵达阜阳。面对记者，当地卫生系统人员的回答出奇一致——“不知道”“你找上面的领导去”。4月29日，记者二赴阜阳。面对媒体的强烈质疑，当地卫生部门底气十足地表白，“我们没有隐瞒，我们及时上报了。”5月4日，记者第三次赶往阜阳，最早发现EV71疫情的一线医生刘晓琳告诉记者，她的事后被证明为正确的诊断并未能引起专家重视。她觉得痛心而无奈。该市卫生系统一位工作人员则悄悄透露一个秘密，见卫生厅迟迟没上报卫生部，市卫生局的领导都急了，最后请示市政府，以市政府的名义直报卫生部。

　　人命关天。这个词每个人都烂熟于心，而当每个人遇到突发事件时，则往往表现出与其所理解的不一样的行动。在阜阳EV71疫情中，如果卫生系统的官员和专家，能以人为本，把生命摆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就会突破许多常规和框框，第一时间上报，第一时间采取隔离措施，从而第一时间救下一个个花朵般的鲜活生命。快报记者 刘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