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南京新街口一家西式茶餐厅。明亮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花花世界。嗫嚅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写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反正那一切很快与我无关了。”
让他给自己起个化名,他脱口而出:“就叫晓新吧!希望明天都是新的。”
晓新,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化名。从2003年7月起,他丢掉用了24年的本名,开始如是向人介绍:“您好,您叫我阿健吧。希望我的服务能让您满意。”他所从事的,是一个有悖道德伦理、也触犯了法律的行业——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获取金钱。
关于这个行业的称谓很多,诸如男公关、男妓、鸭子。但他不这么说。“给女性提供特殊服务的人”,他总如是自称,字斟句酌。
那个他不愿提及的本名,伴随他在东北一个小镇上的农户家中长大,伴随他十年寒窗,伴随他到上海一家艺术院校完成了四年学业。他渴望回到过去,回到本名的状态。然而中间多出来的这四年,有如炼狱,殊难逾越。
陆姐
22岁以前,晓新的理想很简单: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娶个温柔贤惠的女孩,生个孩子安分守己过日子。他一直认为是与陆姐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虽然这相遇原本也可变作擦身而过。
毕业前夕,他去跑招聘会,胡乱地把精心准备的十余份简历丢了出去。最后一份刚要投出时,被一个笑吟吟的女子给拉住了。“小伙子,也许我们这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4天以后,他的手机响了。有单位约他见面。过去一看,正是那天朝他笑的女子。她对他进行了很详细的面试。问他家境如何,甚至有没有女友等,之后决定录用他。当时就付给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五千元,让他发晕。“你的品性很好,就做我的秘书吧,有事我会叫你。”
他就这样成为陆姐的秘书。工作内容就是陪她吃饭,会见客户,敬酒。后来帮她开车,送她回家,再后来,他成为她的秘密情人。
“我那时是真心爱她的,也以为她跟我之间会有一个结果。我不在乎她离过婚,比我大,这些都无所谓……”
两年后,陆姐提出分手,并给了他一大笔钱。二人的私密关系在私密状态下了结。那刻他才恍悟,结局早在开始就已注定。
可他的心情,完全是失恋者般糟糕。此后两个多月,他天天泡在酒吧里。突然就发现手中所剩无几了,东北老家的父亲,已经来电话问他要钱。此前,他每月往家寄500元,就够家乡二老一月支出了。
沦陷
他翻出一个号码,是此前在酒吧相识的一个男孩的,那人多次跟他说过,可以给他介绍富婆。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他尽快得到更多的钱。
男孩把他引进一家休闲会所。首先是一个月地狱般的岗前培训。看碟,或在熟练者的指导下,把做爱当成一门毫无感情投入的技术,来反复练习。模拟各种场景,训练表情步态。他的进步很大。
一个月的强化培训之后,他成为正式编号的员工。有客人通过照片选中了他,他就要提供服务。
刚开始他很兴奋,“雄性激素很多,感觉很好,好像征服了全世界。又占便宜又得钱呢。”然而那些女人,终归不属于他。“有一回被人拿皮带抽,抽得我生疼啊,还要我笑!我气了,我说我不干了,你还拿不拿我当人?”他的质问换来的是更猛烈的抽打。“笑话,谁拿你当人看了?你就是个陪我玩的畜牲!”
原定的赚钱目标很快成为储蓄卡上的一串数字,他原定收手的时候到了。事实上一年下来,他也觉得体力不支。
于是他拿钱来买业内所流行的各种壮阳用品,驴鞭、牛鞭,吃了不计其数。
他一直记得接待过的一个女孩。她的相貌与年龄都让他惊喜。她抱着他哭,嘴里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他不由自主答应了下来,并依据她叙述的情节来安慰她。
女孩酒醒之后,扇他耳光,又扇自己。她的笑容突然冷却,迅速而仔细地收拾好东西,扔下钱走了。
他对着宾馆的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试着像“老大”教的那样给以积极暗示:“我的使命就是要为广大女性服务!这是一门艺术!”然而目光一旦落到那散落一地的纸币上,虚幻的自尊顷刻间变成满地碎片。
到后来,他也可以很卖力地表演,收放自如,懂得如何讨要更多小费,招徕更多回头客。
挣扎
居然就这样熬过了四年。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两种状态之间反复。没客人时,在宾馆里等客人。有客人时,在宾馆里接待客人。
经济所得,要交保护费,要给宾馆抽头,要买营养品,剩下的,只能存着。为安全起见,他要尽量减少外出,外出须向“老大”请假,不能私留客户任何资料,不能上网泄露自己工作地点,不能以任何方式结交任何朋友,包括女友。
他曾认识一个女孩,是大学里的师妹。那次在街上偶然相遇,她很热情地招呼他,还记得他曾经获奖的作品。他给了她手机号码,是那部专限与亲友联系的手机。
他对她撒了很多谎,说自己在外企工作,管理很严,晚上经常加班。也说了一句真话,他喜欢她。然而前面的诸多谎言,让他的真话也不再真实。“她肯定是喜欢过我的,有时我真的很想抽手不干,去跟她谈一次真正的恋爱,去体会一下有感情的性。”
四年里,他也曾回东北老家看过父母。他对父亲说的话,与对同学、朋友们说的都一样。在外企工作,特别忙,越到假期越忙,平时还不能随便接电话……
但他总是按时寄钱。直到2006年冬,家乡急电,说父亲要做心脏手术。他请了一周的假飞回去,手术很顺利,那晚父亲喊他说话。“他跟我讲村上谁家谁家孩子,出去了做缺德事,赚女人钱,满村人都骂!”
母亲适时进了屋,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什么时候能结婚,让她抱上孙子。他仰起头看着屋顶笑:“我要多赚点钱呢!没钱哪个女孩来给我生孩子啊?”
这有限的快乐时光,最终因为不堪承受的痛苦,让他不得不提前结束假期。
噩耗
那次回来,他真是下狠心打算不干了。他去找到大老板,说自己要收手了。
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想再去跑招聘会。在城市里晃悠,想找美发店当学徒。“我想再干一阵,把学徒费赚回来再说。”学徒费赚回来了,他突然又不想做美发师了。“美发师还是给女人服务,摸她们的头,碰到脸,跟现在有什么区别呢?我要做个干净的活,跟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美发、送货、美术装帧,种种职业都经不起他的挑剔。直到几个月后,他才发现这些挑剔都是假象,要他完全舍弃这一阴暗职业带来的高回报,并不太容易。“肉体被出卖了,灵魂被丢弃了,我就是个工具而已。”
2007年五一期间出了件事,让他彻底寒心。同行业的一个男孩,被几个女人叫走后就没能回来。他死了,死在床上。“他入行才三个月,很多东西还不太懂。”
男孩的死被严密封锁。“我们跟上面没有任何合同,上面也没任何责任。那几个女人赔了笔钱,上面给打在他卡里,又把他卡跟身份证寄回老家。就这么完了。”
淡出
这事之后,他扔掉了业务手机,不再与“表哥”等人有任何联系。
他想回家,又不敢见父母。他到处旅游,名山大川,旅行社推荐哪里就去哪里。半年以来,他没碰过任何女人。“连梦都不做了。”他有点担心自己完不成母亲的心愿。“偷偷给男科医院打过电话咨询,说要好好休息,不能乱用药了。”
2008年春节,他的回家给父母带来大惊喜。“我说公司破产了,我回家歇歇。我爸说没事,多歇一阵子,我们养你。”他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南京,报了家职业学校组织的电脑培训。报名登记那天,他带上身份证,很熟练地签上全名。
他说那感觉太好。其实他也有担心。那四年的经历像尾巴一样,割不掉,也藏不住。他不愿多想。“有因就有果。再继续下去只会更坏,反正我也没资格奢望将来多好,抓住现在吧。”据《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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