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评论员 王彬彬
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这是几代中国人最初获得的知识之一。这种知识与民族自豪感,与爱国主义相交织,早已成为一种信念。当知识成为一种信念后,便是拒绝质疑、不容否定、难以改变的。因此,当有人撰文认为“四大文明古国”之说本身不严谨,暗示中国应该“出局”时,他挑战的便不是一种“历史知识”,而是几代中国人的一种信念,甚至是许多中国人的一种精神支柱。这样,他遭到义愤填膺的抗议、义正词严的驳斥和义形于色的谩骂,就是十分正常的了。这些抗议、驳斥和谩骂者,认为对这种“异端邪说”予以迎头痛击,是义不容辞的。
当这些人“义”字当头时,有关中国是否应该“出局”的争论,便不是一种知识之争,而是一种信念之争。而在信念面前,知识往往是苍白无力的。“知识就是力量”,这是培根的名言。然而,当知识成为信念后,就如玉米被膨化成爆米花一般,力量会增强许多倍。就是几何的公理,如果触犯了人们的信念,也可能被踩在脚下。如果说,真理有可能越辩越明,那信念则可能越辩越乱,越辩越糊涂。那么,如果压根儿不想真正在知识的意义上弄清楚中华文明是否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则罢;如想真正在知识的意义上弄清楚这一问题,就必须把信念还原为知识,把信念之争还原为知识之争,这也正如要想真正弄清玉米的大小、形状、色彩,就必须把爆米花还原为玉米一样。
如果把中华文明是否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之一,还原为一个纯知识问题,我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艰深、复杂的学术问题,非研究人类文明史的专家,是无由置喙的。例如我吧,就毫无在“是”与“否”的问题上发言的资格。关于人类的文明史,我懂得些什么呢?懂得些破碎到极点也肤浅到极点的“常识”,这点可怜的“常识”,很可能还是似是而非的。用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来形容我的那点人类文明史知识,那是毫不过分的。既然如此,我如果在这一极其专业的问题上说短道长,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吗?
我不但没有资格谈论这一问题,实际上,也没有兴趣谈论这一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应该让这方面的专家去研究、去探讨、去争论。如果专家们长期达不成共识,就让他们长期研究、探讨、争论下去好了,即便永远达不成共识,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如果有一天专家们达成了共识,不管是怎样的共识,那就让这种共识成为我们的知识。
至于有人因“出局”之说而痛不欲生,那实在大可不必。使那么猛的劲、发那么大的狠、动那么真的情去与人比过去,不如冷冷静静、老老实实、方方面面地与人比现在。我们不应老想着让老祖宗为我们增光,应该多想想我们怎样为老祖宗增光。从来只有“光宗耀祖”一说,自古未闻“光子耀孙”之论。如果我们的老祖宗确实十分了得,确实赢了别人,而我们却只是在老祖宗的“光耀”下才能有一分自豪、半分自信,那我们也实在是太没出息的不肖子孙了,也太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了。听听阿Q是怎样说的吧——“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