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林白是以“一个人”和“女性主义书写”特质的形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里,她站在那里,向内、封闭、幽暗、拒绝。但到了《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人们突然又发现,哎呀,她超越了、转型了,从个人开始走向他者,转向众声喧哗,转向热气腾腾,转向粗糙与民间,批评家们由此认为,她开阔了,她走出来了,她高了。
但这回,《致一九七五》里,从内容与风格上看,林白没有理会批评家的欢呼与期待,她又是“一个人”那样站出来了,以叙述者李飘扬为她灵魂与感官的寄生壳,以一个特别而散漫的身姿,站在了三十多年前的故乡南流,站在六感河之侧,站在少年记忆中,站在那群面目清晰、命运不同的知青们中。如流水或屏风,在往事之河的倒影里,林白推出一部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追忆与重构。这非政治意义的一九七五,亦非反思主题或史界立碑式的一九七五。这纯粹只是林白的一九七五。
这次的“一个人”,还是最初的“一个人”的林白吗?非。这其中有三个变化。其一,此次的“一个人”,实际上,已揉进了众多别人的生活与起伏,这是交织后的生活,是由己出发、抵及他者的目光。其二,调子不同了。从前,有心的读者,一定记得那个略带阴郁、过分敏感、一触即发的“她”,但现在的这个林白,笔下疏朗了、明亮了,像脸色红润、体态健美的乡女,有着开放而不自知的生命力。其三,这个长篇,从起意并动笔的一九九七年算起,到丢下不顾、到有所触动、拾起重来,到出版见人,前后有十年之久,这对一个好作品而言,像古玉一样,有了一层“包浆”。当然,这也就此形成了小说稍显奇特的结构:前半部长达十七万字是“前言交待”式的少年视角,后半部则是真正狂欢式的“个人化”倾倒。前后两半,在气质上,有如正反或左右,有异样的对照之美。故而,也可以说,正是这种时空之隔、手法之异化,使得现今的“她”,比出道之初的“她”,更为喜人而真切,有种大而妥当的安详气象。
在此书里,林白所写人物众多,其中,她重点描述的一个“另类”女知青,很有意思。这是一个在禁锢年代的性享乐主义者,这个叫安凤美的,完全凭着天性与肉体之需在行事做人,她敢说、敢做、敢当,是一个背景复杂但人性率性且富有结实感的形象,她与其他的一批知青形象及那头倔强且通人性的小猪一起,使得全书弥漫着一种幽默与轻松的氛围,这种调子,有别于大多与“知青生活”相涉的文本。
当然,特别值得一提的,也是我个人特别注目的,是林白在此书中所表现出来的文学精神,她在文体与表现手法上的探索性,尤其在小说的后半部,她开始了最为恣意的描述,她让一条乡路说话,让蘑菇们窃窃私语,让一条小黑猪通灵般地陪着“我”走黑路,她让六感的上空飘起许多只算盘,在故事中,她还时不时长久地停下来,带着散文化的倾向,旁若无人的描述一下农事与时事……她自信极了,舒缓极了,因此,这达到了文学上的美好,任何一个略有素养和感知力的读者,都会接受到她想传达出来的东西,那种欣喜于高天厚地的愉悦,在有生命与无生命的万物间,打通疆界、自如接洽的交融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