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当日军开始对南京进行疯狂的屠杀时,德国友人拉贝与他手下一位年轻的建筑师,踏着碎砖瓦砾,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中解救了25万屠刀下的生命;47年后,这位建筑师的儿子,也就是著名建筑大师齐康院士,在当年埋有遇难者遗骨的万人坑上,受命设计了一座纪念性建筑: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红色花岗岩铺就的瀑布墙,是血色的记忆;扭曲的人字形雕塑,是曾经扭曲的世界;绵延的草地,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在这座纪念馆里,陈列着一座城市最黑暗的记忆,齐康用石头,记录了一个震惊世界的野蛮事件。
快报记者 毛丽萍
薄土之下的累累白骨
198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南京市政府决定建立纪念馆,地点设在当年集中掩埋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13个场地之一——江东门。
那是1984年秋一个细雨的日子,在纪念馆筹备组同志的陪同下,齐康第一次来到江东门:它北临茶亭东街,面向恽代英烈士就义处(原国民党陆军监狱),东南西三面皆为农田和农舍。一块边长百余米、近似正方形的场地,由北向南缓慢倾斜,由东向西变陡,高差三米。空旷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块纪念馆奠基石碑,左侧是刚开挖的浅浅土坑,雨水冲去了表层的浮土,露出累累白骨。当地同志告诉齐康,这块场地下,到处都是薄土覆盖的白骨。“挖掘出的累累白骨刺得我眼睛发痛,我仿佛看到在这覆土之下无以计数的死难同胞在挣扎,让前来凭吊的生者随之悲痛,为之控诉。”
用石头砌出的史书
齐康
1993年12月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当代15位国家级建筑大师之一,1997年被选为法国建筑科学院外籍通讯院士,2000年获得中国首届“梁思成建筑奖”,名列榜首。2004年获中国建筑学会举行的首届建筑教育奖。他设计的武夷山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等作品,曾获得国家建筑设计金质奖并名列我国80年代十大建筑艺术作品第二、三名。“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南京梅园新村周恩来纪念馆”的建筑设计于1992年获国家优秀建筑设计金质奖。
在建筑学家齐康的眼中,他的建筑首先是要有生命的,他会把他的人生经历、他对生命的感悟和他对生活的理解,通过他的建筑鲜明地表现在我们的面前。
■人物档案
想起那段耻辱的日子,想起那些惨痛的杀戮事件,想起30万惨死的南京同胞……民族责任感以及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痛恨,触发了齐康的创作激情。也许正是怀着这样一种特殊的情感,齐康告诉记者,构思仅花了他一个晚上:主题就是“死亡和生命”。
1985年,“一部用石头砌出的史书”——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正式建成了:悼念广场上,一座巨大的石碑耸立在人们面前,其外形如十字架,上部刻有南京大屠杀事件发生时间的标志碑、“倒下的三十万人”、“古城的灾难”等大型雕塑及和平鸽;祭奠广场石壁上,镌刻着醒目的中英日三国文字“遇难者300000”。触目惊心;转过墙后,由上而下,俯览全景,所见是凄凉一片的鹅卵石广场。鹅卵石广场象征死亡,与田边的青草构成一种生与死的对比。沿着环绕的参观路线,布置了17块纪念石,每块代表一处在南京的丛葬地。鹅卵石地上,寸草不长,几棵纹丝不动的枯树边是累累的白骨(半地下的遗骸陈列室),造型像一具巨大的棺椁,弥漫着强烈的死亡气息,而走进如同墓穴的陈列馆,那一幅幅地狱般的画面让人震撼,仿佛感觉有撕裂人心的哭声在空间和时间中不断地回荡……
不取分文随叫随到
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纪念馆
南京梅园新村周恩来纪念馆
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淮安周恩来纪念馆、周恩来遗物陈列室
福建武夷山庄
黄山国际大酒店
福建省历史博物院
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扩建工程
宁波镇海海防纪念馆
■主要作品
那段记忆是如此刻骨铭心,齐康一个晚上就完成了纪念馆的设计构思 快报记者 顾炜 摄
儿时耳畔的轰炸
就在齐康逃出后,南京城里发生了那场震惊世界的血腥大屠杀,他父亲当年也在南京,目睹了这场惨案,30万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累累白骨。齐康的父亲是工程师,南京沦陷后,他冒着生命危险留守在南京,在国际红十字会的组织下到街头收集难民。
3年后,齐康为了与父亲会合,登上了一条由浙江返回南京的日本轮船。每每回忆起这段刻骨铭心的遭遇,齐康都是情不能已:“在船上,我亲眼看到日本兵用皮鞭抽打我们的同胞,一个中年妇女,汗衫被皮鞭抽破了,露出鲜红的伤口。下船的时候,我跟哥哥两个人,我才10岁吧,哥哥比我大4岁,我们把小铺盖一个一个往下扔,扔了以后,开始找前来接我们的父亲,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听到日本人挥舞皮鞭发出的也是‘啪啪’的声音,对日本侵略者深深的仇恨从此刻在心头。”齐康还清楚记得,日本兵曾在金陵大学内用刺刀顶在父亲的胸口上,是美籍教授贝德士斥退日本兵,救了他的父亲。
由于幼时的经历,齐康现在特别爱看“打鬼子”的片子,如《亮剑》、《长刀》……“看了就是觉得痛快……其实,并不是要强调仇恨,只是梳理这段历史,记忆这段历史,就是为了世界不再被扭曲,最重要的是告诉年轻人不要忘记过去。”
1937年南京大屠杀开始的时候,原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手下有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叫做齐兆昌,他就是齐康的父亲。当“七七事变”发生时,刚刚6岁的齐康就混杂在逃难的人群中,随母亲逃往祖籍浙江省天台。
70年过去了,顶着一头银丝的齐康对儿时那段可怕的经历依旧记忆犹新:“我们小的时候逃难,半夜里往外逃,跑到田埂里头,我现在的脚上还有疤。我逃到外地去了,先是在乡下,后来逃到浙江天台。每年的春天,日本人都要对小小的县城进行轰炸,6点钟上课,8点钟放学,避开轰炸的时间。有一次日本人提前轰炸了,我没地方逃,就逃到家里头祖宗牌位佛龛的底下。轰炸的时候,我哥哥的一个老师没有逃走,大家回来的时候,发现地下都是血迹,他被弹片炸死了。”
父亲差点命丧刺刀下
正是切肤的痛恨和屈辱,化作如同墓穴一般压抑、沉重的“江东门纪念馆”,构成了生与死、悲与愤的触目惊心。而在前后20年的时间里,齐老主持并参与该馆的设计、维护,随叫随到,分文不取。
“正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这几个墨绿色的字是邓小平题的,字的大小是我定的,60×60厘米。纪念馆的墙高2米2,好像有点矮。进门后的和平钟,突出的是和平,但我用了三根柱子,三根柱子上又套了5个环,暗涵了“300000”。悼念广场上,那只断手长7米高3米,然后用红色的鹅卵石一直铺到底下,象征着血流成河;那颗人头,则是我每天在晨光厂看着他们做的;那个十字架,本不是我的原创,我原来是将这设计成一个‘捆绑的手’,但后来为了弱化仇恨,改成了这样……哭墙,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中间有个裂缝,那象征着日军的刺刀……”齐康对当年的设计理念记忆犹新,他用他独特的建筑语言成功地再现了30万同胞当年惨遭屠戮的情景。
据介绍,这是全国第一座抗战史系列的纪念馆,先后获得“中国八十年代十大优秀建筑设计奖”和“中国九十年代环境艺术设计十佳”等殊荣。 纪念馆建成之后的18年里,但凡有事或活动需要,齐老几乎随叫随到。从1984年到2002年总共三期纪念馆的设计,齐康延续了“生与死”这个主题,但设计费却分文未取,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
1999年,齐康率先提出了纪念馆的扩建问题。但当他的建议被最终采纳,第四期工程开工建设时,齐康却没有再接手设计工作,因为这一期是改用了惯常采用的竞标形式。在参与竞标或是当评委之间,他选择后者,他说,或许只有作为评委才有权利去维护自己的设计理念,维护自己的设计初衷。现在,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尽管工作量大,但齐老依然坚持一点:只要是革命的、纪念的场馆,一律来者不拒。
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