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都有饭
不时看到老派的南方文人回忆,旧时夜里,饿了站在小洋楼二层的窗边喊一声,街头走街串巷的小食摊儿便过来了,小食篮子吊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可能让一个夜晚变得无比生动、满足。
可惜这好像是旧社会的风情,我没赶上。我也有在街头宵夜的回忆,不过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于我个人历史而言,也算旧社会。
记忆最深的街头宵夜地点有两个,一是积水潭立交桥下,一是美术馆东街“24小时都有饭”门口。前者因事,后者因人。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年春天,我被电影学院的朋友拉去当演员,拍他们的毕业大戏。剧组虽简陋,却有一间办公室,设在小西天青影厂一座楼的地下室。当时那地下室驻扎着好几个剧组,比如《黑的雪》,刘恒编剧,谢飞导演,姜文主演,放映的时候,改叫《本命年》了。
我们剧组的主创人员都二十岁左右,正是贪玩年纪,每天豪耍至天亮。那时代的所谓“耍”,不像今天选择多多,无非抽得满屋烟,痛聊文艺或人生这样粗犷的话题。倒也正合当时精力无限却囊中羞涩的人生状况。耍饿了,翻墙出院,溜达到不远处的积水潭桥下,几个馄饨摊儿正在痴痴地等。
一天夜里,正在吞馄饨,隐隐闻到一股烧胶皮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不一会儿,旁边地铁站口冒出白色的烟雾。再不一会儿,跌跌撞撞涌出几十人,无不以手捂鼻,剧咳不止———那天的末班地铁出了事故,工人虽全力抢修,第二天早班地铁还是没能正点运营。
三个月后,有两天地铁非但早班车未能正点运营,索性全天停开。恢复正常那天,我坐地铁穿越整个城市回家,地铁车厢和窗户上很脏。
那年夏天,我的人生翻开新篇章,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结识了大批“酒肉朋友”,经常从晚上七八点开始,大局大酒伺候到天亮。大局散后,几个铁杆友人仍然不忍分离,会互相搀扶着,踉跄到美术馆东街著名的“24小时都有饭”———说它著名,是因为它要算北京头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饭馆。自行车摔在路边,吆喝服务员搭张桌当街戳着,要几瓶啤酒,迎着朝阳,就着104路公共汽车驶过扬起的灰尘,继续暴喝。这顿酒,据其功效,被我们美其名曰“还魂酒”。
事到如今,那一大批酒肉朋友各奔东西,各攒了一腔的酸甜苦辣之后,作鸟兽散。倒是坚持喝“还魂酒”的老几位仍然往来密切,不过都已人到中年,喝酒改成喝茶了。万变之中只有一个不变———仍然一喝一宿,气势如虹。天亮时分,偶尔会有人打岔儿:走啊,美术馆喝两瓶去啊!言者无心,听者亦无意,人人心中不起一丝涟漪。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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