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
这是一部描写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小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从高级干部公寓和从市井里弄走出来的男女主人公们,带着青春的热情、敏感、躁动和迷茫,顽强而莽撞地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寻找理由。可以说,这是一部“老三届”的精神成长史,作者书写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从来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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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大的座上客
南昌与陈卓然走出公寓,骑车在正午时分的马路上,感觉到了阳光的热烈。他们骑出一长段路,方才说话,陈卓然就提到海鸥这个人。
海鸥是陈卓然继父的病友。陈卓然去医院探望继父,继父的单人病房里坐着一个人,看他头上的白发,陈卓然险些叫出“叔叔”,转过脸,却是个孩子。眼睛亮亮的,是姑娘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腮上的红晕,也像姑娘。他离开时,陈卓然送他,经过走廊上的一扇窗,他站住脚,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然后握起来,收回到脸前,摊开掌,嗅了嗅,说:春天来了!再一撒手,放走了。陈卓然看着他,就像在看魔术师变戏法,不禁笑起来。
陈卓然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比自己还年长一岁,本来应该上大学了,但从小体弱,患的是肺部的病,不停地休学,续学,再休学,再续学,勉强延续到高中毕业,便中止了学业。他邀请陈卓然去他家玩,还提到他在盆里栽的一棵忍冬,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所以,夏天来了。
海鸥所住的公寓大楼面向大马路,又是在最高层的七楼,可以说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像他这样,大部分时间在病榻上度过的人,临热闹街市居住有一番好处,就是有看头。陈卓然和南昌进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是面向室内的状态,屋里有客人,各坐在椅子和床沿。
见他们进来,主人很高兴,说:欢迎,欢迎,也不做介绍,只让他们随便坐。陈卓然坐了屋里仅余的一把空椅子,南昌环顾一下,见床沿坐的是两个女生,便不想与她们去挤,在角落里一张小沙发坐下,一坐几乎就坐到了地上。那沙发早已松了弹簧,所以人都不去坐。没有人注意南昌的窘相,都在热烈地说话,南昌一时没听进去,只听到许多个声音在房间这里那里响。他看看周围,看出家具摆设都很讲究,却也都陈旧了。窗帘是有流苏的,平绒磨秃了,露出织线的经纬,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还藏着灰尘。南昌家也是灰暗的,是简陋的灰暗,这里呢,却有一种华丽,一种褪色的、败损的华丽,似乎更加触目惊心。
南昌发现,在座的几位男生,都有着白皙的肤色。他们身上的白衬衫也格外的白,军裤洗得格外清洁———他们都穿军裤,宽大的裤口扁扁地盖在鞋面上。不用说,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但是,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当下的时髦。当然,这两样完全可能合而为一,如今,这城市的摩登,就是由他们来担纲的了。他们都说普通话,这也标明了身份。这种普通话,是这城市的干部子弟的语言,一听就听出了来历。南昌渐渐分辨出主人的声音,它音量不大,甚至有些轻,但却是那种具有穿透力的音质,发声松弛,可送到各个角落,使人们不由止了声,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念屈原《离骚》的一句“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然后解释古时的计量单位,一“畹”等于三十亩,而“九”和“百”,在中国语中又都是概数,意思是无限多,所以———你们想像,遍地兰蕙,何其壮观!南昌在语文课上也学过《离骚》,那些字词在他读来都很拗口,意境也是抽象的,可此时,他却像看见了似的。
从这天起,南昌就成了小老大———后来,他知道,朋友们都这么叫他,这诨名于他挺合的,他的大名,海鸥,倒是无人提起———的座上客,认识了小老大客厅里往来的人。陈卓然自己呢,就像把南昌托付给了小老大,不再出现,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南昌的生活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