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描写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小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从高级干部公寓和从市井里弄走出来的男女主人公们,带着青春的热情、敏感、躁动和迷茫,顽强而莽撞地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寻找理由。可以说,这是一部“老三届”的精神成长史,作者书写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从来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史。
死亡通知
和父亲母亲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早已对南昌的父亲生疑,有着一些传说。照理,南昌的激进行为应该让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
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们的司令部基本解体,却有无数个司令部取而代之。战友们都四散了,南昌一个人坚守在空荡荡的司令部里,说实在的,也是没地方可去。为安全起见,南昌将门上的司令部字样撕下来,将两间打通的教室间的隔门重新关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较小的一间。他很少出门,甚至人们都不怎么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个人和一个司令部。
晚上,他总是早早地熄了灯,身体靠在窗边的墙上,侧脸看窗外的情景。南昌将自己的生活压缩到最低限度。他两天去一次食堂,买来一堆淡馒头。淡馒头,还有开水,甚至连酱菜也没有,就是他全部的给养。
这天夜里,他被敲门声唤醒,他没动,任由敲去,以为同往常一样,敲不开门人自然会离去。可门外的人却很固执,也很耐心,叩几下,停一会儿,再叩几下。他跳下床,赤脚奔到门前。先还谨慎,只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又急躁起来,哗地拉开了。门口站着大姐。
月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投进来,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体挡住,于是,只余下一道轮廓。他看不见大姐的表情,却看得见大姐嘴动,很奇怪的,他听不见大姐的声音,似乎是从大姐的嘴动,看出几个字:妈妈死了!就像是紧接着的,他已经骑在了自行车上,车后坐着大姐。
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是大姐一个一个找回来的。母亲在父亲被隔离审查,也就是召集他们开会之后不久,也被隔离了。今天早上,母亲单位里来通知,母亲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杀”。所以,尸体立即送去焚化,只交来一张骨灰领取单,还有一包母亲的衣物。距离上次开会仅一个多月,情形却已大异,主持会议的不是母亲,而是大姐。
方桌被推到两扇门之间的墙下,凳子椅子全倚墙靠着,让出一方空地。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张母亲的照片。桌上摆开四个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饼干,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条,又在正中燃了三支卫生香。最后,大姐将父亲藤椅上的棉垫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二姐也跟着跪下磕三个头,应该轮到南昌了。南昌没有动,大姐伸手拉他,并没有触到他,却被他粗暴地挡开了。大姐有些变脸,两个弟弟互递一个眼色,齐齐跪下磕了头,带着息事宁人的意思。底下几个也依次磕过。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可大姐却不罢休。她又过来拉南昌。这一回,南昌的胳膊闪开了,却被大姐当胸抓住衣襟。他没料到大姐那么有腕力,牢牢地钳住他的前襟,将领口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大姐咬着牙,手不肯松一点儿。于是,两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余的弟妹一起拥住南昌,企图将他们拆开,可哪里拆得开!南昌到底没有磕头。可是,这一日,他没有回学校;下一日,也没有回。事实上,他就在家里住下了。
没有人来找南昌,南昌也闭门不出。他躺在父亲的狭窄的行军床上,看着房间另一角里父亲的书柜。父亲的书并不多,书柜是狭窄的一具,多是马恩列斯、毛泽东的著作,还有几本俄语书,再加上一本哲学辞典。他远远注视着父亲的书,没有去动一动。有几次,他发现自己靠近了书橱,陡地,又离开了。他好像骇怕走近并且了解父亲,还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