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辈子,好像总在思考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除非干活,他总是蜷在堂屋的长凳子上抽旱烟。旱烟袋老长老长,戳在地上。爷爷不太爱说话,他有点结巴,嘴里就干脆衔着烟袋。他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地方出神。呛人的旱烟袅绕,爷爷到死都是这个样子,在浪漫的读书人看来,他像位深邃的哲人。若是夏天,黄昏将近,爷爷早早地就在屋前的场院里烧上一堆浓烟,熏蚊子。天一黑,吃了晚饭,爷爷就蹲在烟堆旁,将旱烟袋伸进暗红的火灰里,一袋接一袋地抽。小孩子们嬉闹也罢,大人们拉家常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不停地抽烟,闷头闷脑地像在想什么大事。
其实爷爷一辈子只做过三桩事:种田、种西瓜、当小贩。爷爷的西瓜种在离村子三里以外的河滩上。爸爸说起过小时候帮爷爷守西瓜的事。爸爸说那时的西瓜很大很大,一个足有二三十斤。我说那么好的西瓜,是不是很赚钱?爸爸说,哪里赚钱,亩产也不高,又不好卖,挑着几个西瓜四邻八乡转上一天都卖不完。田里只种稻子,那时候禾栽得稀,田里还养鱼。爷爷还得在农闲的时候跑镇上,做点小生意。那生意做得苦啊,来去都得走几十里山路,还挑着百把斤担子。有回路上遇上强盗,把货担抢了,还里里外外搜身。爷爷有块光洋,幸好事先缝在腋下的衣缝里,才没被搜走。可怜爷爷双腿叉开,双手举着,任人上上下下搜个遍,身上的汗就像黄豆样滚下来。据说奶奶后来只要说起这事,就怪爷爷不该把光洋藏着,万一要是被搜到,散财还是小事,那强盗还会把你耳朵割掉。奶奶一辈子都在后怕这事。
也许爷爷这辈子什么大事都没想过,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劳作。有年冬天,爷爷从地里做事回来,见一个乞丐裤子破得像鱼网了,冻得全身发紫,缩在稻草堆里。爷爷回来,跟奶奶说了声,就给那乞丐送了条裤子去。其实爷爷奶奶总共才三条裤子,轮着换洗。不知他们又要节衣缩食多少日子,才能重新缝上一条裤子。
终于,爷爷身体渐渐虚弱了,先是腿弯儿发酸,后来脚发肿,于是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了。他老人家只活了65岁。妈妈说,爷爷是累死的,穷死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否已穿上一条新裤子了?
爷爷就葬在老屋后面的山坡上。有年清明,爸爸带着全家老小上山扫墓。我们在树林里转了好久,才找到爷爷的坟。坟不大,只是一个扁平的土堆,也没有墓碑。爸爸是凭着坟前的一块石头认准的。我顿时眼睛有些发涩。
爆竹劈里啪啦响起来,我想爷爷是听不见这喧闹声的,他再也不会闷着头想什么大事情。老人家已经安安静静四十多个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