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门
我们不是有钱才开旅馆,我们开旅馆,就是为了挣点钱,养个家。
———男主人
春节前,政府的人过来帮我们丈量过了,我想这一带很快就要拆迁了吧。
———女主人
没事的时候,胡久金喜欢到中华门地铁站去转转。站在站台的高处,胡久金向下望去,自己的房子隐没在一片灰蒙蒙的屋顶中。胡久金在这片灰暗的颜色里已经住了一辈子。桑树园、张家花园、大思古巷……灰蒙蒙的屋顶下面,隐藏着许多横七竖八的小巷,胡久金闭上眼睛也能记得它们的位置。2002年,胡久金用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为这些小巷子增添了一个家庭小旅馆。但胡久金的旅馆,只是这一带50多家小旅馆的其中之一。
胡久金的小生意
早晨六点,不需要闹钟,胡久金总能准时睁开眼睛,然后起床。对于胡久金来说,自从在2002年办起了家庭小旅馆以来,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但对于能够维持他一家生计的这门生意来说,付出不能安稳睡觉的代价还算值得。
这是胡久金一夜当中的第三次起床了。他是夜里12点准时锁上旅馆的门,然后睡在柜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52岁的胡久金睡眠很好,身子一粘到床,呼噜就响了起来。但嗜睡的胡久金自从做了这门生意后,在睡梦中也要绷着一根筋,或许会有客人来,或许会有客人要出去。
果然,正在胡久金做梦的时候,门铃响了。会做生意的胡久金在旅馆的门口安了一个门铃,旁边用不干胶写了一行字:“深夜住宿请按门铃”。睡眼惺忪的胡久金披上大衣,望了望墙壁上的电子钟,凌晨一点了。打开门,一个背着大蛇皮袋的男子站在门口,身上已经淋了雨。“这里住一晚要多少钱?”
“20。”
“旁边的那家只要15。”
“我们这里条件比他们好。”
“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你看就住几个小时了。”门口的男子把背上的蛇皮袋放下来,鼓鼓囊囊的,里面明显是塞了两条被子。
“那就15吧。”胡久金有点不耐烦,让他进了门,给他一把钥匙,“2楼201房间,自己上去吧,里面还有一个人,这么晚了就不要洗脚了,免得吵醒他们。”
“知道,知道。”男子拿了钥匙,把脚步放轻,爬上了楼,一阵开关门的声音后,便再无声息。胡久金脱掉大衣,再次蜷缩到床上,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睡着了。
但到早晨5点的时候,胡久金又被楼梯间里的脚步声吵醒了。原来是一个客人要走。胡久金把客人房间的钥匙要了回来,还给他10元钱押金,随后开了门,“走好。”
胡久金再次躺下后,便再也没有睡意,但还是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休养生息。早晨六点,胡久金起床,打开了门,淅淅沥沥的雨滴告诉胡久金,今天的生意不会好。
最近的生意本来就没好过。但一天的生意还是在这雨声中开始了。
这些巷子 这些旅馆
大思古巷20号,久金旅社,老板胡久金,52岁了,52年一直居住在大思古巷的这间房子里。“这还是我爷爷留下的房子。”胡久金说。胡久金的父母生了包括胡久金在内的八个子女。但现在,只有胡久金住在这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房子里。
胡久金还清晰地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一带的热闹景象。“一到夏天的傍晚,小房子里太热,人全跑到了巷子里乘凉,到处都是人,挤都挤不过去。”想想七八十个平方米的房子要挤10多口人,胡久金回想起来现在都觉得惊奇。大思古巷虽然离中华门城堡只有千把米的距离,但因为在城堡外面,当时就算是南京的郊区了。“大家都很穷。”胡久金说,“其实现在住在这里的也是穷人,有钱的人老早就搬离了。”
“穷人”胡久金有一门做卤菜的手艺。自从上世纪90年代初离开工厂后,这门手艺一度成了他一家生活的主要来源。胡久金把自己的房子辟出一部分,开了一家卤菜店。这个只做邻居生意的小店,每月能给他带来一两千元的收入。
但就在胡久金还在为自己的小本生意忙碌的时候,他的邻居杨华却发了财。杨华在大思古巷开起了第一个家庭旅馆———杨华旅社,时间是1989年。后来,盐业公司的一个营业房也改成了招待所。
“那时他们天天客满。”但做卤菜生意的胡久金却羡慕不起来。“没啥关系,你想开也开不了,这是国家控制的特殊行业。”所以在2002年之前,胡久金每天一大早到菜市场去买鸭子,买各种肉,回来腌制,然后放在玻璃柜里,一斤一两地卖掉。
2002年,国家对旅馆业的开设放开了。胡久金立马行动,先在自己的房子上加盖了一层,把建筑面积从70多平方米增加到了140多平方米,然后再花2万多块钱,买了20张床和各种床上用品,每个房间又添置了一台电视机。一切准备就绪后,2002年底,胡久金的旅馆开张了。
随后,这里的小旅馆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我们不是有钱才开旅馆,我们开旅馆,就是为了挣点钱,养个家。”就在胡久金他们忙碌着开旅馆的时候,赚了第一桶金的杨华却到夫子庙开了一家宾馆,而杨华旅馆则雇用了其他人打理。
这些平民出身的“老板”决定了这些旅馆的廉价性。就拿胡久金的旅馆来说,住一晚只要20块钱,如果是熟客,或者长期包住,12块钱一晚就可以了。“比出租房屋好多了。”胡久金算了一笔账,像他这样的房子,每月出租只有300多元,但他开了旅馆后,只要保证每天有一半的床铺是有人住的,他每月就能有3000元的收入。
“很少有客人到我这边来。”
但不管如何,这些旅馆都坚持了下来。这一片区马上要拆迁了,开个旅馆,就是营业用房,将来的补偿会比住宅用房多得多。“春节前,政府的人过来帮我们丈量过了,我想这一带很快就要拆迁了吧。”女主人说。
客人 客人
刘力添的蛇皮袋里已经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条棉被,一套换洗的衣服,一双拖鞋,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瓷缸,瓷缸里又塞了一条毛巾和一把牙刷。刘力添把床上的枕头翻起来,棉被也翻起来,再往床底下看了一下,确信没有东西落下后,他拿了一根绳子,把袋口扎紧,扛着袋子走下了楼。
刘力添把房间的钥匙还给胡久金。刘力添要离开南京了。刘力添已经在胡久金的旅馆住了5个晚上。每晚12.5元,这是胡久金能忍受的最低价。
刘力添是南通人,50岁。5天前,他背着这个蛇皮袋来到南京,想找一份能够混饭吃的工作,但5天之后,他却不得不回去了。刘力添在安德门劳动力市场守了5天,但没有一个老板愿意要他的。刘力添年纪大了,身上没有任何吸引老板的地方。
刘力添只带了200多块钱到南京,他原本计划着一到南京就能找到工作,找到吃饭的地方。但他的算盘落空了。来南京花了50元的车费,住宿5天花了60多元,还有吃饭60多元,当刘力添掏出口袋里的钱,发现它们只够他回家的时候,刘力添不得不退了房。
扛着蛇皮袋的刘力添消失在胡久金的视野里。像刘力添这样的客人,对于胡久金来说,还算是好的,“至少他还能付完住宿费再走。”胡久金至少碰到了10多个客人,住着住着最后连房费也付不起了,只好“请”他们走。走的时候,这些客人总是一脸尴尬,“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但是,胡久金等到现在,没有一个客人来还过他的房费。
有时候,面对那些无助的客人,胡久金甚至要倒贴出去。就在前两天,一个叫王阳的重庆人突然来到胡久金的店里。王阳是胡久金的老客了,但是这个王阳已经半年多没来过了。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胡久金显得很关切。
“我被公安抓了,关进去半年。”王阳从身上掏出了释放证,原来,王阳在做生意的过程中,跟人发生争执,打了别人。随后,王阳把身上的口袋全翻了出来,说:“老朋友了,我现在什么钱也没有,你借点钱给我吧。”胡久金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回绝,掏出了50块钱给他。“借给我100吧,我肯定马上还你。”胡久金只好又掏出了一张50。“再给我两包烟抽抽。”王阳有点得寸进尺。这下胡久金不乐意了,“不行不行,你饭都吃不饱,还要烟干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王阳。老婆知道这件事情后,胡久金被臭骂了一顿。
但胡久金也有“优质”的客源,吴卫华就是其中一位。吴卫华是高淳人,在南京做收购二手卡车的生意。从2004年开始,吴卫华就住到胡久金的店里了,每天12.5块,节假日就回家,住一天算一天。吴卫华不在,胡久金也会尽量把他的房间空着,不给其他人住。
对于吴卫华来说,住旅馆要比租个房子方便多了,可以不用自己叠被子,打扫卫生,衣服脏了,胡久金的老婆也会拿过去帮他洗。有时候,吴卫华也会买上一两瓶花雕,让胡久金的老婆热一下,跟胡久金他们一起喝酒吃饭,俨然成了一家人。
一个特殊的常客
而胡久金的另一个常客便是傅刚。
傅刚是秦淮公安分局中华门派出所分管治安的副所长,而这一片的旅馆,正好在中华门所的管辖范围之内。
傅刚经常到胡久金的旅馆里来。住宿登记本是傅刚检查的重点。傅刚几乎每天上班都要到这一带旅馆来转转。“如果小旅馆管理不好,很容易成为一些犯罪分子的栖息地。旅馆的治安搞好了,我们这一带的整个治安状况就会有新的提高。”
傅刚召集所有的旅店老板和前台服务员,进行了业务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登记客人信息,如何识别假的身份证件,发现异样后,又该如何及时向警方反映。
每个月的18日,傅刚还会召集这些旅馆的老板开会,通报最新的治安情况,如果有老板违规,傅刚就会把他当作典型案例来解剖教育,甚至到年审的时候不给他们通过。
“我们曾经查到过一次,有一个旅馆的老板竟然让收赃车的人住在里面。”查实后,这个老板竟然喊冤枉,说不知道他们是罪犯,“有一点蛛丝马迹就应该跟我们警方汇报,这个老板明显没有尽好责任,我们对他进行了处罚。”傅刚说。
说话的间隙,一个年轻人拎着一个旅行袋走进了店内。“要住宿吗?”胡久金迎了上去。
这是胡久金当天的第一个客人。胡久金很认真地为他作了登记。这时,外面的雨暂时停了下来,胡久金走出去,站在被雨水浸泡过的巷子里,眼前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胡久金想,不远的将来,当这片灰色消失的时候,他又该在哪里?(文中客人为化名)
快报记者 朱俊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