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林白在其新书《前世的黄金》中记述了自己童年的生活、从事写作的经历与感受、与作家朋友的交往和交流以及对于敏感事件、话题的看法。本书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以写作为生、为命的女人的一段生命历程,一种人生经历。
耶利内克登陆已有大半年,她的照片全面覆盖了各种媒体,以最大的篇幅出现。容颜美丽,发式古怪而时尚,有时微笑,更多的时候不笑。她专制的母亲,精神病的父亲,她的音乐与幽闭,对政治的参与,多方面的文学才能,一切,如同热烈的蜂群,从一个叫做诺贝尔文学奖的巨型蜂箱里,呼啦一下被放了出来,停在了我们的眼前。
我喜欢她的照片。
有深度,热情,坚定,那是一种我心仪的美丽。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女作家能有如此光芒,正该是榜样。又有朋友说,你跟耶利内克有一点相像,快快读她的书吧。
就去买了一本《钢琴教师》。
我放在桌上,有时候翻一翻,翻过之后再放回一边。还是没有读。我对自己说,这是很好的呀,她的语言看上去很结实,虽然也叠床架屋,神出鬼没,有艰深晦涩之处,但对我来说并不成问题。而且,这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书,总是应该看一看的吧。我还是没有看。
我内心深处不喜欢。
耶利内克是一个正义的作家,关于妇女的地位,传统生活方式的僵化,教会虚伪、道德沦丧,她义愤填膺,她揭露、呼号、讽刺、嘲笑、挖苦,直指本国的政治与社会体制。这一切我都由衷地崇敬。正义是正确的,在任何时候都必要,但文化的基因难以更改。我既缺铁又缺钙,但我就是不想吃带血的牛排,我喜欢吃我们的大白菜和豆腐,喜欢吃粥。我喜欢耶利内克,也喜欢她的正义,但她的文学方式不对我的胃口。我的脾胃是有些弱了,越来越不能适应异质的东西。文化的基因潜伏在血液里,时间越长越顽固。
想当年,我是什么都吃的。米歇尔·布托、罗伯·格里耶、克劳德·西蒙、普鲁斯特、乔伊斯、博尔赫斯,那是我的青春岁月,气血旺盛,爱赶时髦,尤其爱赶诺贝尔文学奖的时髦。唯恐落伍不赶趟,担心被文学界当成白痴老土。如果耶利内克在十几年前来到,我会在第一时间买齐她的作品,如饥似渴、奋不顾身,把她视为唯一的榜样。会这样吗?也许。
现在我仍相信她是很好的礼物,但已不适合我。我们的缘分已经错过,她来得有些晚。我年纪大了,我开始喜欢中国的文学,喜欢中国人写得像中国的文字。不管他是谁,在历史上是否有污点。我悟性不足,觉醒太晚,但文化的基因到底还是潜伏在我的血液里。它一阵又一阵激荡,又缓慢地沉淀下来,布满了我的全身。
至于女权主义,像耶利内克一样的女权主义者,我是敬畏的。但我认为,一个强大的人才能成为女权主义者,斗士,英雄,但我生性懦弱,对厉害角色天生就有点害怕。就让内心强悍的人选择耶利内克吧,我愿意做一个弱小的人。
我需要抱慰,不需要斗志。
如果耶利内克来中国,我大概会走到她跟前,仔细看她一眼,然后离开。我不会跟她交谈,正如我不会深入读她的书。写完这篇文章我就把她的《钢琴教师》放到书架上去,我将敬着她,就像敬着一位本来可以成为我朋友的人,因为缘分不足,只能遥遥相望。这中间的距离再也不会跨过去了。我将会慢慢忘记它,用不了多久,它的身上将会落满灰尘。这样无奈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知道。
林白 文(摘自《前世的黄金》 时代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