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偷光顾
老张夫妇到悉尼五年了,一直住在一个贫民区。那天是周末,夫妻俩都不歇,搭档去兼职一份清洁工。收工后,两人顾不得手在颤,气在喘,先不回家,驾起那辆车龄二十年的丰田旅行车,赶往三十公里外的周末菜市场,趁别人在收档大甩卖,软磨硬缠地杀价,采购了一堆不值钱的菜,备着下星期吃。
公寓楼总是底楼租金便宜,两人自然住底楼。老张走在前,到了自家门口,几袋菜往地上一放,欢欢喜喜地开锁,推门而人。门一开,两人却一吓,顿时面如土色。老张以为第一眼看花,拼命眨巴眼,等适应了光线,终于确信屋里被人洗劫过。
站在门口看,公寓的客厅一片狼藉,平时收在橱里柜里的破烂,全到了地上,定是被梁上君子光顾了。“完了完了,那些电器……”老张哀叫,想起卧室那些硬着心肠买下的电器,两眼一阵发黑。他们来澳后的唯一大开销,是买了一台大彩电、一台录像机和一套音响。
张太也悲从中来,怨叹起自己命苦。他们来澳的时机不巧,适逢经济萧条,找工作难于上青天。老张走穿了几双鞋底,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杀鸡厂的拆肉工,而且还有班加,终于有了骄傲的资本。他们本是持半年的学英语签证过来的,一找着工,便顾不得去学校露面,于是成了黑民。只是这一来,七岁的儿子便不能来团聚,滞留在上海的外婆家里。张太每一思念儿子,便忘了节省,抱起电话打长途,昨天晚上,她又发作了一次,拿起电话还没开口,眼泪鼻涕就下来了,说了半个多钟头。老张在一旁眼不离钟,又不敢贸然干预,急得“咝咝”吸气。她挂了电话,早分崩离析了,像发疯一般,嚷着要马上回国。老张等老婆嚷不动了,才振振有辞说:“回去总归是要回去的,可现在哪能回去?存款没几个,两手空空回去,你爷娘不又要说我没花头?你厂里的小姐妹不笑话你混不出来?”张太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回去,你给我个时间。”老张一跺脚,道:“赚到十万澳元就回去,一天不拖。”没想十万澳元的征程没开始,倒让小偷先光顾了。与儿子的团聚,看来愈发无期了。
老张挣扎着缓过神来,想起自己是黑民,不敢乱声张,把眼里淌泪的老婆和一地的菜拖进门。又把耳朵贴到门上,确信没有动静了,才一脸愁云惨雾,迫不及待去清点财物。张太却彻底乱了阵脚,干脆不管了。她一屁股坐在小桌前的塑料牛奶箱上,撑着额头,嘤嘤哭泣起来。她嘴里念叨了半天,觉得老张在晃她肩膀,一抬头,见老张那张脸逼得半尺不到,让她对不了焦,只依稀看出他在笑。她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有心思笑。
“不可思议,”老张说。“你在讲什么!”“你相信不,屋里的东西一样没少。”见她一脸的不信,老张拉起她,进卧室巡视,她一看,果然一并都在。
心生一计
他正在庆幸,却听张太“咦”了一声,道:“我的照片呢,给小偷偷走了。”老张道:“小偷有毛病啊,电器不偷,偷你的照片……你照片放哪里?”张太睁圆双目道:“你眼睛瞎掉啦,就在你床头柜上。天天看,不知道在哪里?”老张见要紧的东西一件没少,懒得跟老婆再辩论。张太又惊呼道:“怎么床底下的箱子全拖出来了,里头都是我的衣服啊。这小偷变态,就想偷女人的照片和衣服。”老张嫌烦了。他看着一地的凌乱,无心细查下去,说,反正家里一无现金,二无珠宝,大件的全在,小件的还会丢吗。把太太拉出了卧室。
老张说:“回来回来,不要乱走乱动。”张太道:“我总要收拾收拾吧。那死小偷把报纸都扔到床上去了,不知道还写了堆什么东西。”老张急急跟进来,这时才留意他们的床上,被褥一片凌乱。看来被小偷清扫过。老张得意地说:“还想从床垫里找出现金,我会那么傻吗。真是痴心妄想。”
奇怪的是床上凌乱不说,还摊了张澳洲版的中文《星岛日报》,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一堆英文字。老张看了半天,自然不知所云。他们夫妇俩本来就不识英文字母,来澳五年埋头打工,只学会几句蹩脚口语,至于写字认字,半点没学。张太看看报纸,又看看老张,一脸的疑惑。老张憋了半晌,嘴角突然现出冷笑,指点着报纸道:“这小子,还不明白他写什么吗?看没找到他要的东西,咽不下这口气,就把我们臭骂一顿。”张太一听,冒起火来,一把要去扯报纸,被老张闪电出手,捏住手腕。见老婆不解的样子,他说:“这是最好的物证你懂不懂?叫你不动还动。”
老张压低声道:“要去报警,这是犯罪现场,不能破坏的。”张太吓得张开嘴道:“不行,不能叫警察的,我们是黑民。东西没少就算了。”老张道:“啥叫算了,没那么便当。记得吧,我们上个月去唐人街,不是买了家居保险吗?这下机会来了。快点把所有电器先搬到老马家去,然后我就报警,说东西全偷走了,这样就能索赔了。哈哈,这下买东西的钱全回来了。”
张太倒是心动了,却还存着疑虑,道:“可是,万一查到我们是黑民,那不就,那不就……”老张不耐烦打断她道:“什么黑民不黑民的,没知识的人才讲这话。抓黑民是移民局的事,保险公司也好,警察局也好,跟他们是不通气的。好了,别再到处乱摸了,要保护现场,要不警察还以为我们造假呢。”他看看床上那张写满英文的报纸,啐一口道:“你骂吧,骂得好,没你这么一骂,还没那么像呢。”
他让老婆放风,把电器一件件搬进车里,然后运往同是黑民的老马家存放,前后一折腾,花了一个多小时。把事情办妥当了,回到家,才结结巴巴打电话报了警,然后坐在车里,等警察来。等着等着,渐渐又心慌起来。
报纸是物证
45分钟后,一辆大轿车快速驶来,插到老张的破车前停下。老张见是辆不带警局标志的金宝多,知道是探员的车,早抢先站在公寓的门口恭候。金宝多车门一开,走下当地警局的探员布鲁斯。布鲁斯下车后,眼光落到老张脸上,略微一点头。老张见布鲁斯阴沉着脸,想起自己家里刚被洗劫,似乎不便笑脸相迎,就哭丧着脸,切合这场景。
布鲁斯冲着老张问:“是张先生?”老张连声说是。布鲁斯腿长,跨几步就到老张跟前,从西服内兜里掏出笔记本和笔问:“发生了什么?”老张本来就心虚,费了大劲,把想得起来的英语单词,按中国话的顺序,串起来说了一遍。杂七杂八,勉强交代了情况。
布鲁斯在本子上认真记,并不打断老张。折腾了半小时,总算完成了笔录。
老张见布鲁斯那副表情,猜他是因为周末出勤,所以不悦。布鲁斯确实心绪恶劣,却并非缘于周末出勤,亦非冲着老张。怎奈一想起这起盗窃案已是本月区内第十九起,而且毫无破案线索,便堆不出笑脸来。他记下老张口述的被盗物清单。计有先锋音响一套、NEC29英寸彩电一台、录像机一台、夏普微波炉一台。微波炉本是老张淘旧货买的,
只花了30元,没有发票,但老张想,反正已经造了假,干脆尽量多索赔。
布鲁斯突然问:“张先生,这屋子里就你一人住吗?”老张说:“还有我老婆,她怕动坏现场,不敢进屋,在车子里等着。”布鲁斯心想要不要也找她做个笔录。老张好像看透他的心事,忙说:“我老婆不懂英语的。”布鲁斯这才罢了。
进得屋去,布鲁斯先从门窗检查起。两分钟后就发现小偷进屋的突破口,是在浴室。布鲁斯最后走进卧室。卧室里窗帘紧闭,如入地洞,床上一片凌乱,露出可怖的旧床垫,还摊着旧报纸,床边的地毯上是个摊开的大箱子,堆满女人衣服。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不配套,又旧得让人心酸。再看那矮柜的台面上,灰尘勾勒出清晰的印迹,不沾灰的部分,看得出是电视机、音像、喇叭等等的形状,各种各样的接线也都在,看来案件情节与报案人的描述,一概相符。
老张虽然英语不通,察颜观色却内行,这时早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一叠东西,递给布鲁斯。布鲁斯接过,一张张翻来看,是几样电器的说明书和购买发票,看品牌型号和价格,果然与老张说的一致。再看发票日期,见东西刚买了两个月,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便微笑着把发票还给老张。
布鲁斯转过身去,趁要离去前,再次打量身后的屋子。床上的那张报纸。他适才扫第一眼时,并未特别留意,只道是一张随便涂写过的旧报纸。这次再一眼扫过,目光却被牢牢吸住了,不禁弯下腰,凑近去看。
老张在一旁见了,暗暗舒了口气,心想,总算自己看见了,要不还得我来提示。这下你该彻底信了吧,我可写不来这样的英文。布鲁斯伸出手去,取过报纸,直起腰来细读。
布鲁斯反复阅读,越读越有味,先是嘴角露出笑意来,最后扩散到满脸都阳光灿烂。他把报纸折叠整齐,放人西装口袋。一边问:“张先生,你看过他写的东西了吗?”老张老实说:“这英文……看不懂。”布鲁斯又问:“那你猜他写的什么?”老张道:“他一定是骂我,嫌家里没现金,没值钱的东西。”
布鲁斯不答,快步走出房间。老张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到保险公司索赔?”布鲁斯道:“我回去就准备报告,明天一早正式报告出来,你来拿了,就可以到保险公司办了。”布鲁斯独自驾车回警局,一路上摸着口袋里的报纸,心里说:“狗娘养的,这回你逃不了啦。”
小偷的自述
布鲁斯离开张家时,小偷罗杰准时出现在酒吧。罗杰身量瘦小,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偷窃,至今十年了。罗杰的老友、当铺老板乔治已在酒吧喝了多时,见了罗杰,从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站起,高举那杯啤酒,那小山般的啤酒肚,赫然挺了出来。罗杰闷着头过来,一屁股坐定,脸上不见喜色。乔治艰难地凑近头来,压低声问:“怎么样?今天有没有运气?”罗杰望着他那红胀的酒糟鼻,若有所失,最后摇摇头道:“妈的,出了点情况,要不,还真有收获……那些货色,可真是没得说,先锋、NEC,全是高档型号,九九成新,说明书、保修单、发票全有……”说着直摇头,连喝两口。乔治问:“那后来呢?”罗杰道:“出情况了,他妈的神了,这种事情,说出来你都不会信。”
乔治更来了兴趣,脑袋又凑近一寸。罗杰道:“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房子,住的全是穷人,本来根本没想着要进去的,只想从他们这边翻到隔壁那栋大房子里,因为一过木栅栏隔墙,正好就是那栋房子的后门,隔壁邻居看不见。可是刚要过去,就发现情况了。我事先明明了解那家人去度假了,哪知一探脑袋,见院子里有人,估计是来了什么亲戚,只好算了。我当时站的地方,正好在底楼一套公寓的浴室窗外,心想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不如进那破公寓里转一圈。进去时倒一点儿都没费劲。心想这种破屋子,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想到一进房间,里面居然有全新的先锋音响和NEC大彩电,还有录像机。一下就乐开了。我想,先不动这些,找找还有没有现金和珠宝什么的,就挨个翻起来,还没翻完,突然听到有人大声敲门。”乔治脑袋往后猛一仰,瞪大眼睛。
“我也吓一大跳,不过马上就不怕了。敲门的人肯定没钥匙,最多我不吭声,捱过去再说。我躲在卧室里,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哪知外面的人敲了几下,见没人答应,就高声自报家门了。你猜是谁?”乔治摇摇头。罗杰道:“原来是移民局的。我眼睛一扫,见床头柜上有张亚洲女人的照片,突然明白,我是碰巧进了一个非法移民的家了,又正好赶上移民局来抓黑民。”
乔治忍不住道:“那你是怎么逃走的?”罗杰道:“逃?能逃得了吗。移民局怎么行动的我最清楚了,他们没那么容易就走。我决定铤而走险,我把那张亚洲人的照片扔到床底下,从床底拖出个大箱子打开,然后吸了几口气,出去打开大门。”乔治听得紧张,示意罗杰继续说。却说罗杰把门一开,见外头站着三个移民局官员,两高一矮,一看到他,都大吃一惊。罗杰微笑着问:“移民局?移民局找我有何公干?”那些人的神情都尴尬起来,其中一位说:“我们接到举报,说有一对移民住在这里,是对中国人。”
那三人一脸失望,埋头在一起嘀咕了一阵,要求进屋看看。罗杰只好从命,解释说,正在整理东西,准备出游,所以屋里很乱。好在移民局官员只找人,不看东西,见确实没有要找的中国人,只好道歉离去。其实,只要稍加推敲,罗杰的话就漏洞百出,因为屋里全是中国人生活的痕迹,又有女人的东西,但移民局的男职员们一心只想抓人,让罗杰滑了过去。
罗杰一时不语,过了许久,才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知道,我叔父是外国人,在澳洲都已经十五年了,三个月前,突然有人到移民局举报,说他们是黑民,一家五口都被移民局抓起来了,要遣送回去。我一看他们也是黑民,就不想要他们的东西了。我还在一张报纸上留言,告诉他们移民局来过,让他们赶快搬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不完美的结局
第二天一早,老张破例请了一天假,一早来到警局,要走了备案报告副本。他一走,探员布鲁斯就致电移民局有关部门。他自报家门后说:“昨天贵部有三位工作人员上某区某路某号搜捕非法移民,我想同他们中的哪位聊聊,谁都行。”
“三个人当中就有我。”对方声音里有一丝紧张。“是这样,我只是想了解,昨天你们登门时,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哦,原来是这样。要说异常情况倒没有,只是我们自己出了点丑。事实证明消息不太准确,屋主是地道的澳洲人。”“那么说你们见到屋主了?”“对。我们敲门后,是他开的门。他态度很不错,还同意我们进屋查看。”
布鲁斯说:“是这样的,替你们开门的那位,对我们很重要,想麻烦你描述一下他的外表。”于是他从身高、体重、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服装、口音、胖瘦等等,一一问过来。对方回答时,他记下所有细节。问完话,电话那头问:“警方为什么对他有兴趣?”布鲁斯道:“其实你们的情报并没有错,只是上门的时间不好,真正的屋主不在家。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替你们开门的家伙不是什么屋主,他是个惯犯,当时正在作案偷窃。”
布鲁斯挂了电话,从抽屉中拿出那份中文报纸,摊开来,重读上面龙飞凤舞的英文字迹:“亲爱的朋友,今天移民局官员来搜捕你们。我正巧在屋中,所以帮你们打发走他们。如不想被赶出澳洲,请赶快搬家,销声匿迹。屋子弄得有点乱。抱歉。”
老张一离开警局,就直奔保险公司,在华裔雇员的帮助下,忙乱了半天,总算把索赔手续办妥。“支票会在七个工作日内寄出的,”工作人员最后说。晚上,他手里攥着账本,钻进被窝里,就着二十五瓦的台灯,指着本子上的数字,对老婆说:“还是我英明吧,让坏事变成了好事。要是听了你的,哪会有这几千块钱进账。”
张太依偎在他胸前,想起又可以提前几个月回国,跟儿子团聚,流着泪,笑着说:“好啦,好啦,算你有点小聪明。”
正要温存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杨植峰 著,选自《上海小说》
在澳洲当黑户的老张夫妇家被小偷光顾,唯一值钱的家电却并未丢失。小偷在报纸上留言了,未搞清楚小偷用意的老张自作聪明,妄想导演一出假失窃案,以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来破案的警察弄清了事情原委,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