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解释，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春节就意味着吃喝玩乐。那个时候物质贫乏，我对食物有着惊人的关注。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分为两类：可以食用的和不能下咽的。凡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基本都可以吃；凡是有头有脚能奔会跑的，都能烹而食之。天上飞的只有飞机不能吃，地上跑的火车、汽车啃不动。除此之外，我满眼望过去都是食物。茅草根滋味甘甜利尿清火，竹笋虫肥美又营养，蚕蛹、蚂蚱、知了，我无所不吃。小时候，我长着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好胃，像无底洞一样，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餍足。这样一个嚼铁成浆的嗉囊，本来应该只属于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个石猴在天庭惹是生非，的确也是因为食欲太旺盛的缘故：他在天上吞吃蟠桃，豆嚼金丹，水喝琼浆，大吃大喝，无比痛快，把一个好端端的蟠桃大会，搞得乌烟瘴气，杯盘狼藉，最后还把天宫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以至于玉皇大帝不得不搬来佛祖如来，才最后解决问题。这些混乱，都是因为贪吃的结果。后来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佛祖吩咐看管他的各等神兵每日间只喂他喝铜汁，吃西北风，用我们学习到的励志语录，叫做：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五百年之后，齐天大圣再度出山，已经是一个洗心革面的行者了。在这个意义上，每个小孩子都是孙猴子。我们老家广东的方言把小孩子叫做马骝，也是猴子的意思。一旦长大成人，我们人人都木头木脑地行走在路上，就变成了向西天取经的孙行者了。

　　我在孩童时代，一度顽固地认为，王母娘娘搞的那个什么蟠桃大会，其实就是他们天上的神仙们聚餐过春节。天上的神仙过节，也不过大吃大喝而已，这让我感到自己跟神仙的关系又靠近了一层。

　　我们家有五个兄弟姐妹，我母亲是西王母，我老爸是玉皇大帝，他们都很威严，很有规矩。过春节，意味着穿新衣服，拿压岁钱，放鞭炮，大吃大喝和终日打闹闲逛，而无需看老师的脸上有无颜色，无需没完没了做作业。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神仙的日子。

　　然而，那毕竟是食物匮乏时代的可怜想象。我们的想象力无法越出食物的范畴。现在物质丰富了很多，食品更是琳琅满目，对于吃，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了。我女儿她们这伙新时代的马骝，已经对吃喝毫无兴趣了，要让她们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吃点饭菜，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别说她们，我这样的前马骝，曾经视天上财富如食物的英雄少年，也失去了以前惊人的胃口。老去是原因之一是食物太多了。食物太多，就不稀奇了，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寻找新的兴趣点。因此，现在仍然要维持过往的传统，一到春节就要九菜一汤，像我丈母娘恪守的那样，堆满桌子，然后大家一起发呆，年三十之后，一直到年初五年初六都要吃这些剩菜剩饭的习惯，的确需要进行程序更新了。

　　不过，我还是很怀念见到什么都想塞到肚子里去的少年时代。

　　叶开：编辑、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