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北京人,他出生的时候,北京还叫北平。他从小学徒,学的是做鞋的手艺,赫赫有名的鞋铺“内联升”,有一些活儿是外包给老张做的。当时,一个好手艺人可以生活得很不错,解放初期的老张一个月还能赚到五六百块钱,在当时足够买所小四合院的。
不过,老张也没置办下什么房产,除了养活老婆孩子,他的钱都用来跟哥们儿喝酒听戏了。他是个爱玩的人,关于这一点,有一件事情可以为证:老张年轻时的照片,后来只留下两张,一张是他自己穿戴上全副行头,照着梅老板的样子扮成了《天女散花》里的天女,另一张是跟另一个伙计一块儿穿上大褂、捏着纸扇,扮成了一对儿说相声的———要按现在的说法,这都是艺术照。
因为热爱艺术,老张后来还惹上了事儿。文革期间,他在家熬夜做活儿,百无聊赖的时候打开了收音机,可听来听去都是语录歌儿之类的东西,老张不爱听———正这么个时候,广播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下边为您播出的是侯宝林的相声《夜行记》……”老张一听就来了精神,听呗!第二天晚上又熬夜,调来调去,那个声音又出来了:“莫斯科广播电台,下边为您播出的是小白玉霜的评戏《秦香莲》……”
听了没几回,这事儿就让邻居举报给革命组织了。老张被拉去参加学习班,工资也给停了,幸亏大儿子已经参加工作了,一个月的工资是十六块钱,全家好几口人就靠这点钱活着。
后来当然就好了,老张到了晚年,又过上了天天抱着收音机听京戏、自己用烟丝卷“大炮”抽、一天三顿二锅头的日子。除了这些,他还养了两只大肥猫,天儿好的时候,老张就坐在院儿里给肥猫拿虼蚤,拿得倍儿干净。有一段时间那两只猫指甲长得挺长的,老把家里的东西挠坏,同住一个院儿的邻居就给老张出主意,说:“张爷爷,您倒是给它们铰铰指甲啊!”老张听了不说话,回家跟家里人嘟囔:“把指甲铰了?你倒是合适了,那是猫!它还得上树呢!”
事儿是小事儿,可是却能看出老张的脾气来。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合适憨厚”,解释是“你觉着什么都合适了,做人自然也就憨厚起来了”。除了这句,老张还有另外一句口头禅,“你算幺儿还是算六儿啊?”幺、六都是色子的说法,这句话翻译过来,大致的意思就是:“你算个什么人物啊?”这两句话,一是对己的,一是对人的,加总起来,大概就是老张的人生哲学了。
在这样的人生哲学下,老张在北京南城的一条名叫阎王庙的小胡同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直到去世。那条胡同后来改名为延旺庙胡同,再后来又改叫张相公庙胡同,现在的名字是迎新街,张君秋当年也住在那一带。老张的那两只肥猫后来都自己跑了,再也没回来。因为这事儿,老张当时还站在院子里,瞅着房檐叨念了好几遍:好啊,白眼儿狼!
东东枪:专栏作家、网站编辑。专栏文字散见《新快报》《南都周刊》等报刊。
断魂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