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诗友哑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诗歌的黄金年代,哑马大学毕业,在一个山区中学教书,他疯狂迷恋诗歌,也迷恋上了女教师朱小瑛,并且未婚同居。当朱小瑛逼婚时,他选择了逃避,溜之大吉。这样一个本性流浪的诗人,选择了怎样的生活呢……
诗友突然出现
快到黄昏的时候,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关掉电脑,打算下班。但突如其来的夏天的阵雨肯定要困住我了。
我很焦灼。原因是晚饭我本约好了二十四楼那位邮购公司的小李一起去徐家汇吃意大利比萨。我其实并不喜欢吃洋东西,但为了迎合小李那一望而知的时尚癖,只好这么将就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这位漂亮苗条、在上海不断生长欲望的安徽姑娘,我是在电梯口认识的。我看她第一眼就决定打她的主意了。她的眼风带着一丝隐秘的放浪扑面而来。我们互换了名片,起先说一些与公司业务有关的话题,我暗示她我在我们公司的地位,后来……后来就有了这一次比萨的约会。
整个下午我都是愉快的。那时还没有下雨的迹象,我从窗子里俯瞰了一眼漕宝路,看到吊塔、玻璃幕墙的反光、十字路口被红灯拦截的车流和蚂蚁般的人群。我想生活就是在广大的机会里不断地邂逅和追逐。这样想的时候我很愉快。
我的指头在桌沿上敲击。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门开了。一条瘦长的身影投进来。我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他肯定也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他有些迟疑。“请问你是不是……”他局促地望着我。
这下子我认出他来了。我想他也立刻认出了我。二十来年不见,我想我们的变化都很大。我发福了,而他变得更瘦,简直成了一根竹竿。这一刻,我们都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不知道原因的尴尬。我朝门外喊:“小靳,泡杯茶过来!”
同时,我望着他,用劲地望着他,试图找出从前的他来。
从前,他是我的诗友。我们写诗的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当然,我不能和他比,他是真正的诗人。我只是爱好诗,却并不能写出好诗,虽然我曾经非常发奋。我缺少当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天分。但我们却是非常好的朋友。他那时在贵州,刚刚大学毕业,分在黔东南的一个山区中学教书。他每天都写,激情磅礴,用劣质的信封把他的精致的诗作投向大江南北。然后,利用寒暑假,连牙刷都不带,在中国的大地上四处游走。他从洞庭湖溯流而上,到了我们的长沙,瘦瘦地、浑身脏兮兮地敲开了我的门,就像今天这样。
那年头,诗人们都是这样串门的。通过写诗的人手头上都有的联络图,到处寻找同志。天涯若比邻。
我那时刚结婚,入赘在岳母家。吃了晚饭之后,他提出要住在我家里。我看了一眼我老婆。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勉强地答道:“好吧,不过……”
他无所谓地说:“就睡客厅的沙发上吧。”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我记得他在我家里住了十来天。白天出门,晚上回来。我岳母问我:“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看起来像个要饭的呀?”我笑了起来,没说什么。没有必要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晚上,我跟他到街角的夜宵摊上喝啤酒。他拼命地喝,并且拼命地咬五香卤猪蹄。他很饿,好像饿了一整天。我问他白天都去哪里了。他在路灯光的暗影里笑起来。“乱走,”他说,“我喜欢一个人乱走。”然后他说他今天上了岳麓山,看了黄兴和蔡锷的墓,看了岳麓书院。“在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真是美丽。我追了过去,但马上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羞耻和愤怒。”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街边谈起了女人。接着又谈到诗歌。接着又回到女人,又回到诗歌,一直到天亮。在那个年头,男人之间若深入了这两个话题,就成了当然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