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六面玲珑
两面刺
年轻的阿城在山西“接受再教育”,贫下中农的教育接受得怎样不得而知,倒是同样来自城里的一位学生教育他:“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是刺。”阿城自己交待,这个意思他受用到现在。
同样的意思,用来评论阿城二十多年来的文字,我看也很恰当。
阿城早年以小说闻名于世,虽然只有《棋王》等不多的几篇,但时隔多年仍被评进百部文学经典。重读《棋王》发现,其实小说写得起承转合清晰,人物结构规矩,全无当时小说家们一味求现代求荒诞之风;但是规矩中,仙风道骨、清闲之意若隐若现,人物多是有些残缺的,说起话来要么精到不能再简,说话只说到半截儿;以无代有,以无形代有形。如此一来,貌似深刻,仿佛要与某种哲学境界接轨,其实是六面玲珑两面刺,规矩的成分是玲珑,貌似的成分是刺。汪增祺就被刺中了,说阿城道家之气太重。
“刺”,并非一定要刺谁,没有明确对象。也正因此才很复杂。大致是一种剑出偏锋;是一种任意为之,不顾“传统礼法”,说到哪儿算哪儿;是一种游戏;游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正话不敢直着说,以相反的口气说出来,还说得振振有辞———反着说话很危险,底子薄,心里虚,说出来就一塌糊涂了。但是阿城底子厚,心里实,不怕。
这种任意为之、正话反说的游戏天性,到了后来的《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
《闲话闲说》用了文学史的笔法;《威尼斯日记》用了中国传统文人珍爱的日记体;《常识与通识》则是群众喜闻乐见的科普文章;这都是阿城的玲珑。
可是恰如平静的河面下涌动着无数暗流,规矩中,阿城的小刺儿频频出击。比如正说着洛杉矶暴乱的乱,笔锋一转,“大乱里总是有小静”,然而这静却说到了几十年前的中国长春,“文革”武斗中,朋友脑“含”着子弹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无尽悲凉,还嫌不够,又加了一句:“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长硬。”
这是最小的一种刺,小到甚至不算刺。
《闲话闲说》中谈世俗小说,谈到自己,阿城说:“我之敢发表小说,实在因为当时环境的孤陋,没见过虎的中年之牛亦是不怕虎的,倒还不是什么‘找到自己’。”
这是另一类刺,明着是随和,检讨自己;暗下里不知要让多少妄评者汗颜。
阿城的任意妄为,也就是我说的刺,小处俯拾皆是,读者只要稍加注意自能明察秋毫。相比起来,阿城小处的妄为还算谨慎,到了大处,就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之态,倒不太容易发现了。
你只需想想,《威尼斯日记》中真正写威尼斯的文字有多少?光是介绍中草药,零散处不算,全盘照抄的也有六整页。还有《教坊记》,还有NBA。阿城是个音乐迷,到了威尼斯,恰又住在火鸟歌剧院旁边,可能音乐之性大发,弄出了三个声部,切磋切磋,真是耍开了。
阿城的迷人,恰恰在一个“耍”字,也就是刺,玲珑只是面子罢了。有人不以为然,妄猜他的《常识与通识》,说写到后来两篇,可能编辑催稿催急了,大段大段抄起了书。殊不知这正是阿城。
不过阿城在《常识与通识》的序里还是说:“现在来看这十二篇文字,实在同情读者。常识讲得如此枝蔓杂乱,真是有何资格麻烦读者?”这就又是阿城的玲珑了。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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