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黑泽明晚年回忆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记述,从孩提时代一个孱弱的“夜哭郎”,到如何痴迷于绘画和电影,如何幸得启蒙而踏入电影界,最后如何执导《罗生门》等影片而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在征服一座座高山的生命征程中,大师将坎坷的足迹与不断进取、奋斗的伟大灵魂,娓娓道来。
底片与正片
最后一次见哥哥,我们是在新大久保站分手的。我坐上了出租汽车。哥哥说,你坐出租汽车回家吧,说完就走上车站的台阶。
我坐的出租汽车刚要开走,哥哥又从台阶上跑下来把车叫住。我走出车来,站在他面前:“什么事?”
哥哥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阵,说:“没什么,好啦!”
说完他就又走上了台阶。等我再次看到哥哥的时候,那已是满是血迹的床单蒙着的尸体了。
他是在伊豆温泉旅馆的一间厢房里自杀的。我站在那房门口看到死去的哥哥时,他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和父亲一起去领取哥哥遗体的亲戚发怒地冲我喊:“小明,干什么哪?”
问我干什么?我是看再也看不到的哥哥。
我在看骨肉至亲的哥哥,同一血脉的哥哥,这同一血脉的鲜血仍然流淌不止的哥哥,而且是对我来说无可取代、永远尊敬的哥哥!
还问我干什么哪?
“小明,帮一把!”父亲小声地对我说。然后他开始用床单包裹哥哥的遗体。
我被父亲所感动。这时,我才能好不容易抬脚进了屋子。把哥哥的遗体装进从东京雇来的汽车时,尸体发出一声轻响,大概是因为双腿屈着抵在胸部,把胸部的空气挤了出来的缘故吧。
汽车司机吓得发抖,即使去火葬场把哥哥火化之后返回东京的路上,他也发狂似的开快车,结果把车开错了路。
尽管哥哥自杀了,但母亲始终没有掉一滴泪,她只是平平静静地承受着这份痛苦。母亲虽没表现出谴责我的意思,但是我从她那神态上完全懂得了,因而心里更加痛楚。
母亲为哥哥担心,向我倾诉的时候,我竟以极不负责、非常轻率的态度对待,对此,我怎能不深感内疚呢?
“你说些什么呀!”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到已死的哥哥而动弹不得的时候,那位亲戚曾经呵斥我:“干什么哪!”对他,我能责怪吗?
对母亲,我说了些什么?
对哥哥,我又说了些什么呢?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假如……直到现在我还常常这么想。
假如哥哥不自杀,跟我一样进了电影界……
哥哥在电影方面的修为,可以说是很深的。另一方面,他在电影界也有不少知己,再加上年轻,只要他想干,在电影界一定会成名的。
然而不论别人怎么说,都没能改变他的主意。
从小学时代起,他就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天才,但从报考第一中学名落孙山之后,厌世哲学就占据了他那聪明的头脑。当他碰上了《绝境》中纳乌莫夫这个文学形象时,主人公那种人生一切努力都是虚空的、无非是在坟墓上跳舞的虚无精神,就更加巩固了他的厌世哲学。
而且,万事皆有洁癖的哥哥,自己说过的话决不会不算数。也可能是由于看出自己浑身已经沾满尘埃,正渐渐地走向丑恶的道路。
后来我进了电影界,担任《作文课堂》(山本嘉次郎导演)的第一副导演时,主演此片的德川梦声仔细地看了看我,说:“你和你哥哥的模样完全一样。不过,你哥哥是底片,你是正片。”
我把德川的话理解为,正是有你的哥哥,所以才有你这样的弟弟。可是后来据他说,他那话的意思是说,哥哥和我容貌一样,但哥哥的脸上有股阴郁之气,性格上也是如此,我呢,不论表情和性格,都是明朗的、阳性的。
植草圭之助也说我的性格与向日葵相似,有向光性。所以,我以为德川的话是对的。不过,我认为正是有我哥哥这样的底片,多亏他的栽培,才有了我这样的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