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黑泽明晚年回忆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记述,从孩提时代一个孱弱的“夜哭郎”,到如何痴迷于绘画和电影,如何幸得启蒙而踏入电影界,最后如何执导《罗生门》等影片而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在征服一座座高山的生命征程中,大师将坎坷的足迹与不断进取、奋斗的伟大灵魂,娓娓道来。
哥哥的死
既然写了惹人心烦的事,索性把本来不愿意写的也写出来吧。这就是我哥哥的死。
写他,我心里很难过。但是如果不写,就无法继续写别的,只好写出来。
从看到长排房生活的阴暗面之后,我就突然想回家了。
那时,欧美影片已经完全有声化了,专门放映外国影片的影院不需要影片解说人,影院业主们提出解雇全部解说人。解说人举行了罢工,哥哥担任罢工委员会的主席,但他很是为此苦恼。我仰赖如此境遇的哥哥过日子,心里也着实痛苦。因此,我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
父母亲根本不知道我是走过了什么样的道路之后才回来的,似乎我只是长期出外写生一样。
父亲想问问我画了些什么,我无言以对,除了随机应变地用谎言搪塞之外也别无他法。我看到一直期望我成为一名画家的父亲,就决心从头做起,开始画素描。
我本来想画油画,但想到大姐当了森村学园的教师,以她的全部收入支撑一家生活的经济情况,我就不能再提出买油彩和画布的要求了。
有一天,哥哥自杀未遂的消息传来,我以为,这是当罢工委员会主席,处于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才导致他顿生轻生之念的。
哥哥曾经考虑到,随着有声电影技术的发展,取消电影解说人是当然的结果。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不得不干的罢工委员会主席的处境是多么痛苦,也不难想象。
为了幸存下来的哥哥,也由于这一事件给我们的家投下了暗影,我衷心盼望出现一桩喜庆事。因此,我曾经考虑过让哥哥和他那同居的女人正式结婚。这个人,将近一年时间我承她照顾,就人品来说是没得说的,我由衷地把她当做嫂嫂看待。因此,我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事办成。
父亲、母亲、姐姐也没有表示反对。出乎意料的是,哥哥却没有明确表态。然而我却把这简单地理解为,是哥哥目前正失业的缘故。
有一天母亲问我:“丙午(哥哥的名字)不要紧吧?”
“您指什么?”
“这还用问?……丙午不是常提吗?三十岁之前死掉……”
不错,是这么回事。
哥哥以前常这么说:“我要在三十岁之前死掉,人一过三十岁就只能变得丑恶。”这话他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不离嘴。哥哥对俄罗斯文学心悦诚服,特别把阿尔志跋绥夫(阿尔志跋绥夫,俄国作家,代表作有《工人绥惠略夫》、《萨宁》等。)的《绝境》推崇为世界最高水平的文学,总是放在手头。哥哥预告自己自杀的话,我认为那是他被《绝境》中主人公纳乌莫夫所说的奇怪的死的福音所迷惑而说出的,不过是文学青年夸大的感慨而已。
所以,我对于母亲的担心竟然付之一笑。
“越是动不动就提死的人越死不了。”我用这样极其浅薄的话回答了母亲。
我说这话之后几个月,哥哥就死了。
果然按他自己常常说的,他在三十岁之前的二十七岁时自杀身死。
哥哥自杀的前三天,请我吃了顿饭。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这顿饭是在哪里吃的,大概是哥哥的死给我的冲击太大了。那天和哥哥最后一别的情况记得清清楚楚,而吃饭之前和以后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