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黑泽明晚年回忆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记述,从孩提时代一个孱弱的“夜哭郎”,到如何痴迷于绘画和电影,如何幸得启蒙而踏入电影界,最后如何执导《罗生门》等影片而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在征服一座座高山的生命征程中,大师将坎坷的足迹与不断进取、奋斗的伟大灵魂,娓娓道来。
阴暗的另一面
就在这期间,我渐渐注意到,住在这个长排房的人们尽管性格开朗,说话诙谐幽默,但它还掩盖着阴森可怕、极其黑暗的另一面。
这个阴暗的另一面,也许无处不在,也许它就是人们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的另一面。因为自己天真,看到了通常被人们遮掩起来的另一面,不能不引起我深深的思考。
在许多事例之中,有一个老人强奸了自己年幼的孙女;一个女人每天晚上疯疯癫癫地说要自杀,吵得大家不得安宁,一天晚上她想在房檐下上吊,被大家狠狠嘲笑和揶揄了一通,结果跳井而死;还有一件是继母虐待孩子,这和古老的故事一模一样,是个惨不忍闻的故事。我这里只把这个事例写出来,其余的就请原谅,略而不谈了。
后娘用艾苦我身,我为后娘买大艾,为讨她欢心。
这是古典川柳日本俳句的一种形式,从江户中期(18世纪后半叶)开始盛行。用于讽喻人情、风俗、人的弱点和世态炎凉。它的用字用词口语化,简洁、滑稽、机智、奇特。古老的故事中常有描写后娘虐待前房子女的。继母对于毫无过错的孩子横加摧残,把点着的艾绒绑在孩子身上烤他。但是孩子为了讨后娘的欢心,还得为后娘去买折磨自己的艾绒,而且还要大的,可以想象出那孩子是多么凄惨。这首俳句深深地揭露了后娘虐待前房孩子的罪孽。
继母为什么虐待前房孩子?如果说出于憎恨丈夫的前妻而虐待其子,这是没有道理的。我认为这完全出于愚昧。愚昧是人的疯狂病症之一,以虐待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或小动物为乐的人,纯粹是疯子。然而这类疯子并不认为这是犯罪,却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难以对付。
有一天,我在哥哥家里待着,住在同一排房的一位主妇哭着跑进来,她两手紧紧捂着前胸,双肩一耸一耸地哭得十分伤心。
我一问,原来是她隔壁那家主妇又在折磨前房的孩子了。因为她哭得很厉害,我就从旁边的厨房小窗望去。只见那家后娘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孩子肚子上拴着一个点燃的很大的艾绒卷正烤着呢。跑来的主妇正想跟我说什么,可望了望门口又突然噤口不语了。此时,一位略施粉黛的女人正经过我门口,她颇有礼貌地向门里打了个招呼就朝大街走去。邻妇目送那后娘的背影骂了一句畜生,狠狠地说,刚才还像个女鬼般的面孔,可立刻又成了这副模样。原来,方才从门前走过的,就是虐待前房孩子的那个后娘。这实在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邻妇跟我说:明先生,趁她不在,把那孩子救下来吧。经她劝说,又兼哥哥上班不在家,我就迷迷糊糊地跟她去了。朝那家的窗房一望,只见一个女孩子被带子绑在柱子上。我从开着的窗房跳了进去,像个小偷似的溜进了那家人家,然后给那女孩解开了带子。
但那女孩却翻着白眼瞪着我,恶言叫道:“你干什么!简直是多管闲事!”
我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说:“我挨绑倒好,不然更受折磨。”我仿佛挨了个嘴巴。
我能解开绑她的带子,然而无法从捆绑她的境遇中把她救出。
对这个孩子来说,人们的同情是毫无意义的。那种温情反倒给她招来更多麻烦。
“你快把我绑上!”她恶狠狠地对我说。我只好把她重新捆绑起来。这简直狼狈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