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黑泽明晚年回忆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记述,从孩提时代一个孱弱的“夜哭郎”,到如何痴迷于绘画和电影,如何幸得启蒙而踏入电影界,最后如何执导《罗生门》等影片而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在征服一座座高山的生命征程中,大师将坎坷的足迹与不断进取、奋斗的伟大灵魂,娓娓道来。
当个画家的理想
一般说来,孩子就像温室中的小苗一样度过他的童年。尽管有时遭到从缝隙处吹来的风雨侵袭,但毕竟不是暴露在风雨之中。
我童年受到的风吹雨打,只不过是一场地震而已。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日本社会的动荡与变迁,都不过让我听到了温室外的风雨声而已。
但从中学毕业时起,我就像从温室移栽到畦田里的苗儿一样,开始感到人世间的风雨了。
大正十四年(1925年),我正读中学四年级,此时已经有了无线电广播,社会上发生的事,即使不愿听也不能不听了。前面我已提到,中学开始实行军训,也是从这时开始的。社会动荡不安,使人感到阵阵轻寒袭来。
我读中学四五年级时,有时间就摆弄矿石收音机。星期天借父亲的免票到目黑区看赛马。我从幼年就喜欢马,在这里我能待上一天。有时带上画油画的写生工具,到东京郊外画风景。总之,无忧无虑。
那时,我家从小石川区搬到目黑区,不久,又从目黑迁到了涩谷区的惠比寿。尽管每搬一次家住房就小一些,但我却没有注意到这标志着家里的生活正每况愈下。当然,中学毕业后,我之所以下决心要当一名画家,也是在考虑自己将来的生活。
喜欢书法的父亲,对绘画是理解的,所以他不反对我想当个画家的理想。他说,既然如此,就应该进美术学校。这是当时的父辈必然要说的话。
我对塞尚和凡·高十分倾慕,认为上美术学校既是浪费也是一条弯路。况且,报考这种学校即使专业课合格,理论课我也没有合格的把握。
我终于报考了美术学校,但是没有考上。父亲大失所望。我当然是很难过的。但这样一来,我倒能自由地学画。至于安慰失望的父亲,我认为还有别的途径。中学毕业的第二年,十八岁时,我的作品被全国性的新人作品展览会选上了。父亲当然很高兴。然而从此以后,我就踏进了风雪的迷路。
在我十八岁的这一年,也就是1928年,发生了一系列政治事件,第二年又发生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这从根本上动摇了日本经济,不景气之风吹遍了全国。在这样的社会形势下,我无法静下心来面对画布作画。再者,画布、油彩价格无不昂贵,考虑到家庭经济情况,我不能要求家里给我买齐这些东西。
这样,我一面沉迷于绘画,一面贪婪地学习文学、戏剧、音乐和电影。
说起文学,那时正是“一元本”(一本一元钱)出版热的时代,世界文学全集、日本文学全集泛滥,如果到旧书店去买廉价品,五角或三角钱就能到手,我可以任意挑选。我不分外国文学还是日本文学,也不问古典或现代,碰到什么就读什么。
我对电影也十分倾心。那时,离家在外租房而且屡屡搬家的哥哥,正在耽于俄国文学,同时以各种笔名向介绍电影的刊物投稿,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大大发展的外国电影的艺术性特别加以重点评论。不论在文学方面还是电影方面,我远不如哥哥见多识广。
特别是电影,我如饥似渴地看哥哥推荐的作品。还在我读小学时,为了看哥哥说的好影片,我们甚至会徒步走到浅草去。
那时看的影片如今已记不清了。记得清楚的是,我们去的影院是歌剧院,到那里等夜间的减价票,在卖票处前排队,回来后哥哥还挨了父亲的训斥。
现在回忆那些影片名,竟发现我看的全是电影史上的名片。我贪婪地往自己头脑里灌输美术、文学、戏剧、音乐和电影方面的知识。为了自己有个用武之地,我一直彷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