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黑泽明晚年回忆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记述,从孩提时代一个孱弱的“夜哭郎”,到如何痴迷于绘画和电影,如何幸得启蒙而踏入电影界,最后如何执导《罗生门》等影片而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在征服一座座高山的生命征程中,大师将坎坷的足迹与不断进取、奋斗的伟大灵魂,娓娓道来。
遥远的乡村
父亲的故乡是秋田县,因此我的老家是秋田,这样我的名字就被列入了秋田县同乡会的名册。我的母亲是大阪人,我生于东京的大森,所以没有把秋田当做故乡的观念。本来日本国土就不大,目前县同乡会很多,我不懂有什么必要再用同乡会把它弄得更加窄小。
父亲出生的乡村小镇上,有一条流水欢畅、水草摇曳的小河,而今,那小河里尽是人们扔的破碗碟、酒瓶、铁皮罐头盒、帆布鞋和破长筒胶靴等。
从婴儿时期到现在这把年纪,我到父亲出生的乡村去过六次。有两次是中学时代去的,我记得有一次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另一次是几年级就怎样也想不起来了。这个村庄的房屋、道路、小河、树木、石头、花和草,我前后两次去时完全相同。
这个村里的人也像时间已停顿下来一样,毫无变化。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忘的、日长如年的十分宁静的村庄。这里的很多人都没吃过炸肉排或咖喱饭,连小学老师也没到过东京。那位小学老师就曾经问我,到东京拜访人的时候该怎么寒暄。
这个村庄既没有卖牛奶糖的,也没有卖点心的,因为它没有一家商店。我带着父亲的信造访一家,出来接待的老者问明我的来意后连忙跑了回去。随后一位老太太出来了,她恭恭敬敬地把我让进客厅,等我背对壁龛坐好,然后她告退。过了一会儿,那老者穿着古式的礼服出来,在我面前伏身行礼,我递给他父亲的那封信,他十分严肃恭谨地接了过去。
当天晚上我访问了另一家,这家也是把我让到上座。我入座之后,村里的老年人和大人才先后坐在四周,然后开宴。村里人争先恐后地把酒杯递给那些俏妆打扮、周旋于酒席间的村里的姑娘,并且不住地说:“给东京!”
我以为有什么事呢,原来那些姑娘们接过酒杯之后,就到我这里来递给我。我接过杯她们就斟酒。
我从来没喝过酒,看着杯里的酒正发愁呢,另一个姑娘又递来酒杯。我闭着眼睛把酒喝下去。接过哪个姑娘的杯子,哪个姑娘就给我斟上。喝完这杯,还有姑娘伸过酒杯来。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饮而尽。我眼前逐渐朦胧了。
“东京!”喊声像空谷回音一样,愈来愈小,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而且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到门外就跌进稻田里。
后来一问才知道,所谓“东京”就是给东京来的客人斟酒。厚谊隆情,盛宴相待,非常感谢。但是让我这样的孩子喝那么多酒,也未免太过分了,可是据说这里婴儿都给酒喝。
这个村的村旁有一块大石头,那石头上永远放着鲜花。凡是路过这里的孩子,都摘些野花放在石头上。我问那些往石头上放花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做,他们都说不知道。这件事后来问了村里人才明白。据说,戊辰之役时有许多人死在这里。村民哀怜死者,把他们埋葬在此,并把这块大石头放在墓穴上,然后给死者供上了鲜花。从此,这个习惯一直传到现在,孩子们虽不明原因,但也这样做了。
一次,我到一位农民家里,这家主人用大贝壳做锅,把酱和石蒜放在一起煮(此地称之为“贝烧”),用它做酒肴。这老人对我说:“住这样的茅草房,吃这种东西,你一定觉得这没意思!可要知道,活着就是有意思的呀。”总之,我中学时代所见所闻的这个村子,的确是令人吃惊的淳朴,令人哀怜的寂寞和荒凉。现在,关于这个村子的回忆,就像从火车车窗眺望遥远的乡村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