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很热,我读到他的第一本书是韩少功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时我很喜欢这本书,看了两遍,并推荐给一些朋友。后来,关于昆德拉的议论越来越多了,文化圈中的人争相阅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几乎人手一册。
我想在此谈谈作为个人阅读对象的昆德拉。首先,我认为作为小说家他是二流的。昆德拉的书中我最喜欢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令我着迷的倒不是他的那些思辩性的段落,而是他的结构艺术、他的结构能力。一部长篇且不论其品质的高下,单就其结构而言是很难做到均衡或完美的,但昆德拉在这本书里做到了,的确让人吃惊。但小说的具体质地或品质我以为却是二流的。当年我为昆德拉的结构能力而激动,而今天我更看重那些有着明显的漏洞或败笔但品质不凡的作品,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当然,若能做到既品质出众又结构完美那就更好了,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两者之间的不兼容性对我而言至今仍是一个谜。
说到昆德拉的思辩性,我以为那也是很通俗、机械的,不过是将流行的存在主义以及一些思想结论做了深入浅出的处理。他的贡献仅在于将思辩恢复为小说的一种元素,编织其间,终结了海明威小说不得有议论的禁令。我觉得小说可以有议论,但这议论不可当真,思辩、思想、论述亦如此,不过是整体中的一种可以运用的元素,就像是一种色彩。但这种色彩运用得最好的是卡夫卡,他的议论永远是和小说中的具体情形紧密契合的,这是其一。其二,他从不当真,尽说些歪理。而昆德拉的理说得太正,太煞有介事了。总之,那是一种涵盖性的或试图涵盖的超越故事之上的正统思想。从具体的情境中做思辩性的及时反应,昆德拉不具有这样的能力。
另有一点,昆德拉以思辩性著称,于是持有之,以后的作品中着力强调这一点。由于夸张和过分,他成了一个无趣的小说家———虽然风格越发鲜明。由此我开始怀疑他的出发点和目的,昆德拉太想留名青史了,以一种思辩风格的小说留名文学史。昆德拉具有文学野心,而卡夫卡完全没有。后者的小说写作包括即兴的议论完全服务于另一种东西:感性的生而为人,感性的存在,其间包含身心的痛苦和快乐,也包含思辩的乐趣和虚无。
经过昆德拉这扇门之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因为那通向一个井然有序的房间,那房间不过是文学史辉煌大厦中的一间,门是向内开的,房间是封闭的。而通过卡夫卡这扇门,你将直接来到旷野。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