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六点,与周公畅聊正酣,枕边铃声大作:双亲大人途经南京。我惊得跳起,一天吃一餐,每逢天亮熄灯睡觉,个中逍遥胜似男生,父母突然杀到,不由得不惊悚。
两个星期没有叠被换床单,阳台一堆待洗衣袜,喝过的中药滴滴答答粘满厨房,门口东倒西歪全是鞋子,电视灰扑扑的,几个月不抹灰,地板都是零食碎屑,踏上窸窣作响。枕边是书、杂志、零食、遥控器、电话、名片、保湿喷雾、指甲钳、指甲油、念珠、润唇膏、暖足霜……拱在被子里办公学习读书看电影听音乐吃零食是多年习惯,情急下慌手乱脚收拾,才发现全是些不着边际的零碎。
六点半,正趴在床底寻找不见的一只拖鞋,索命电话再响:已到新街口。“住酒店啊住酒店啊,我这儿太小,你们直接去酒店,活动结束立即拜见双亲大人。”我在撒谎,没有活动,不在工作,赖在床上睡觉而已。光着一只脚,蓬头垢面,睡衣穿反了———爸妈瞧见如此狼狈,心疼还是责怪?不能想不能想,时间来不及的。
洗澡换衫,从地板脏衣服里捞出红皮衣,妈妈说我穿红气色好,脏不脏的,顾不上了。一定穿裙子,活泼精神,爸爸看着高兴。还得化妆,生病四年半,被中药剐得皮焦面黄。粉底眼影腮红睫毛膏,一丝不苟。琳琅满屋的化妆品,真待用时,没一件合适,或太艳丽,或太灰调病态。生活妆的最高境界本是不露痕迹,奈何加上心慌手抖,修补调色良久,俨然16岁初次化妆的幼龄女郎,红白分明。
七点,骨肉得见。正经八百点菜吃饭,爸爸说:气色不错。妈妈讲:蛮精神啊。暗自庆幸。有的家庭沉默寡言,而我家,不不不,从不吝惜表达关爱以及体贴。父母自小离家读书,而立以后成婚生子,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全部亲人万水千山之遥,只有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冷暖自知。恨不能对方永远顺心如意,疾病忧伤不快挫折失意统统远离,一人有事,全家皆惊。这种亲爱,非亲历不能体会。
所以也会负罪,万一过得不好,更不敢说与爸妈听。黑发人该让白发人安享晚年,万万不可再让父母操心。这次见面,心怀鬼胎,生怕爹娘看出端倪,言谈之间左遮右掩,辛苦异常。
深夜归家,散架般疲累。一头滚进被子呼呼睡去。忽然,门铃大作,闭着眼睛下床摸到门边与楼下对讲。原来父母中午退房,来女儿家突击巡查。昨夜妆未卸,眼影化成黑眼圈,房间脏乱更甚。踩在玄关十几只长短靴中,嗅到满室中药飘香。父母的脚步,已至门口。
张艺:女,著名电台DJ,主持的《夜动听》《都市夜归人》等栏目,深受听众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