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朋友登高一呼,饕餮之徒四面八方,风尘仆仆赶往东山。秋风初起,螃蟹们膏红肉肥,大快朵颐的日子到了。
人多则势众,在车上纷纷起哄,七嘴八舌,谈论文人何时开始吃螃蟹。问题貌似简单,照例不会有答案。能想起的是“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可寄托者也”。这是古代散文名篇《劝学》中的原话,意思是说,读书须持之以恒,要实实在在靠自己去努力。想不明白两千多年前的先贤笔下,螃蟹为什么会六条腿,唯一的解释是没吃过。没吃过梨子,不知道梨子滋味,没吃过螃蟹,数不清几条腿。那年头,螃蟹肯定很多,多了就不稀罕。据说荀子是个长寿老人,常干些祭酒之类的差事,这活搁在当时,非德高望重的长者,不能干。孔老夫子肉不正不食,荀子他老人家自然也不屑于螃蟹。
文人不是古代圣人,喜欢吃螃蟹。不仅文人,很多人都喜欢。平民百姓,领导干部,皆有爱蟹之心。文人的特别之处,在于自欺欺人,讨了嘴上便宜,又想获得心理安慰。丰子恺先生信佛茹素,荤腥中唯有螃蟹一味,不忍丢下。
按照我的傻想法,文人喜欢吃螃蟹,首先还是因为这玩意不值钱。历史上的文人,通常不是有钱的主,囊中羞涩,却希望风雅,螃蟹便是好的选择。李白“蟹螫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毫无富贵之气。周恩来读书的岁月,“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螫下酒话当年”,更是一副穷学生模样。
记忆中,儿时并不喜欢吃螃蟹,嫌太费事。后来螃蟹昂贵了,这一值银子,便舍不得放弃。物以稀为贵,如今好螃蟹的高价位,我不说,地球人也都知道。时代不同,丑小鸭成了白天鹅。这次品尝的螃蟹,是精品中的精品,都说太湖流域,就数东山这一区域的水面最好,生长的自然条件也最优越。地灵蟹杰,产于此地的太湖牌螃蟹,绝大多数送往港台,香港人台湾人嘴馋,嘴刁,知道该吃什么样的螃蟹。
对于螃蟹我始终是外行。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能吃了几只正宗的好螃蟹,嘴角边流过口水,立刻冒充内行胡说八道。当地形容人不会吃螃蟹,叫牛吃蟹。说到这个,真有些对不住东道主,我就是一头牛,傻乎乎只知道吃,螃蟹好在什么地方,听专业懂行的说一大堆,还是不太明白。
事实上,让人耿耿于怀和愤愤不平的,是如此这般的上等好螃蟹,凭什么大多数都让港台同胞享受?凭什么,难道因为人家口袋里有钱,有更多的港币和台币?在商品社会,酸腐的小心眼显然不合时宜。文人的气量很小,我也不能例外。不管怎么说,让螃蟹重新为人民服务,回到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毕竟还是值得期待的。
叶兆言: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们的心如此顽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