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喜欢语文,印象中,语文老师板着脸,逼人说出中心思想,说出文章的主题。最烦思想主题的一本正经,物极必反,有个亲戚当知青时,吃了太多的胡萝卜,结果现在谁说胡萝卜营养多,他一定会跟人家急。人毕竟不是兔子,况且就算是兔子,也不能总吃胡萝卜。
初中写作文,写敌人“呐喊”着冲上来,语文老师便把我喊去办公室,先表扬作文写得不错,然后谆谆教导,说敌人只会咆哮,只会像狼那样狂嚎,这呐喊应该是个不错的好词,得留给好人使用,你看人家鲁迅先生的第一本小说集叫什么,叫《呐喊》。鲁老夫子那学问,绝不会用错字。
还是这位语文老师,解释大雁的雁,告诉我那里面的“隹”,读作“追”,是一种短尾巴的鸟。举一可以反三,以后凡见到了“隹”,就不妨判定会与鸟多少有点关系。譬如常见的雌雄,就是从“隹”,说白了,都是些短尾巴的东西,都是鸟。雄是公鸟,雌是母鸟,它们的左边偏旁,不过是注音罢了。“雄”这个字,很可能在古时候就读作“公”。
无知往往胆大,知道的不多却最喜欢卖弄。记得自己懂了这点皮毛以后,兴冲冲地向祖父炫耀学问,老人家为了鼓励,做出吃惊的表情,连声说不错,很不错,你遇到了一个好的语文老师。语文课就该这么上,要让学生觉得好玩,觉得有趣,这样才能真正学进去。“呐喊”是不是好人专用,暂时可以存疑,“隹”为短尾巴的鸟,却是绝对正确。祖父说,语文说到底,是教会人怎么学习中国字。教学教学,无非是教人学。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语文和我们的关系,难免暧昧。我们是被中心思想和主题严重伤害过的一代人,前一阵,一帮旧日朋友聚一起喝酒,说到当年上课学过的玩意,都说书是白读了,学些皮毛化学物理,跟没学一样。学了数学,账都不会算,做生意光赔钱。学语文呢,也就是凑乎识几个字,难一点的还认不全。轮到我发言,不愿意人云亦云,不愿意顺着大家的意思发牢骚,说你们别小看了几个字,不认字,那就是文盲了。朋友都笑,说现在哪里还有文盲,现在都是大学生,都是硕士和博士。
学语文有没有用,本来就说不清。人都要吃饭吃菜,再好的佳肴吃下去,最后都变成了屎,但是人不能说饭菜没用。现在高中分文理班,选择文科的都有些自卑。考文考理,语文还是免不了,可学生看待语文,仿佛面对即将离婚的糟糠之妻,混一天是一天,说分手就分手。重理轻文,语文学习的可有可无,大家早已心知肚明。雌雄是不是个鸟,只要混过了高考,公或母,长尾巴或短尾巴,管它呢。
叶兆言: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们的心如此顽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