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品,狗有狗品,狗与人一样,也有优劣善恶之分。人类动不动骂别人狗东西,狗娘养的,实在是高看了自己。
我曾养一狗,名唤黑虎。我们技师高度近视,偏偏一四川兵喜欢藏他的眼镜,他就两手在地上乱摸,摸到一手狗屎,哇哇大叫。我立即将黑虎拎过来,按住它的头,让它闻自己刚创造的杰作,它呛得头直甩,连连打响鼻,如此几次,它便懂得掩埋自己的秽物。有些人,即便上过大学,撒尿还是满地乱滴。
都说狗眼势利,黑虎不然。无论我当小兵,还是当连长,它跟我都一样亲热,不会前倨后恭,更不会被利诱。连队哨位有二,东岗偏僻,曾有一哨兵遇害,西岗靠宿舍,相对安全。我就命黑虎夜间在东岗随哨兵执勤。有站西岗的兵挖墙脚,黑虎最爱吃油炸馒头,有兵吃饭时藏了,晚上给它吃,吃过了,就要带它去西岗。黑虎忠于职守,一窜,还是去了东岗。第二天,知道这些兵不怀好意,馒头再香,干脆闻都不闻。不像有些人,给他一块臭豆腐,叫他下跪都干。
它有几手绝活,譬如用嘴拉绳开灯关灯,能准确认出全连每个人的水壶,并一一衔来。但从不恃才自傲,牛逼烘烘。连队有一老兵,姓余,奇懒,一双解放鞋臭气熏天。晚上老兵睡觉,黑虎将臭鞋叼了扔到操场。适逢连队拉紧急集合,余老兵无鞋,气极,从此与黑虎结怨,扬言废了它鼻子。是夜,余老兵脱了鞋假寐,借着月光,见黑虎又来叼鞋,抄起备用的解放鞋,朝着黑虎就抽下去,只听叭一声响,余老兵自己竟嗷地惨叫起来,正纳闷这抽黑虎的一鞋底,怎么会落到自个儿后背,灯一亮,却见睡在并排的杜老兵一脸坏笑。知道中招,大吵,党员立即开小组会,本是余老兵申诉挨打,大家知道杜老兵是保护黑虎才下的手,便将主题偷换了,变成批判余老兵的卫生问题,可见,好狗总会得人心。
黑虎是标准的美男子,通体如黑缎,双目炯炯,两耳如蚌,胸壮腰细臀圆,站立时脑袋可及我军装第三颗纽扣,其时军营里母狗遍地,以它的雄姿,完全可以妻妾成群。可它既不嫖娼,也不包二奶,更不可能把嫖娼的发票说成是招待费,拿来找我报销。
后来上级下令不准养狗,我狠狠心将它送人,第一次,送它的兵还没回来,它倒先回到连队;第二次,远送。三天后,它又出现,被人打瞎一只眼。第三次,我让兵开着大解放,将它送出200公里之遥。3个月过去,它已在记忆里淡出。不想,那日黄昏,它竟奇迹般出现,瘦弱不堪,毛色糟乱,远远地,拖着一条瘸腿,几乎是爬到我们跟前,那只瞎眼,已经溃烂。头颅依然高昂,像战败的英雄归来。它趴在连部门前,一动不动,我命人给水喂食,它舔舔舌头,喉节滚动,拒食。到第三天,我问它:你是要死在这里?它懂,点头,那只没有眼球的眼窝,居然流出一滴大大的浊泪。没有人肯当刽子手,全闪了。我喝住得意门生三班长,他一米八大汉,竟号啕大哭,抄起工兵锹,在黑虎脑袋上拍了一下。黑虎长号,不死。三班长丢锹窜了。我只得抽出五四式,朝它胸部开了一枪。它那高贵的头颅颓然垂下。黑虎葬在葡萄架下,第二年,满架硕果累累。
如果黑虎在世,看到一些不顺眼的事儿,没准会用狗语骂道:人娘养的!
柔草:行者,记者,编者,作者。著有《女囚》《动物的眼睛》《男人的头条》等小说、散文、杂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