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书柜,在柜子的第一层,我看见一个浅灰色的笔记本,那是我送给爸爸的。爸爸说他用它来写回忆录,他的一生,有许多难忘的事情。可生病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话、写字,我们的交流几乎都是我的独白:“爸爸”,我叫,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热不热?”他不摇头不点头。“热你就动动手,把手抬起来。”他的手一动不动,“这样抬。”我替他把手举起来,“这样,知不知道?”我轻声地说。这种交流已经持续了十年,我都忘记了爸爸曾经会说话的事实,而日记本提醒了我。
在书柜前静立几分钟,我取出爸爸的日记。日记内容不多,仅二十几页。
爸爸的日记很不连贯,从1991年到1993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仅仅留下这几页日记。日记的第一页他非常高兴地记录了他的外孙的成长,“他会叫妈妈了,这声妈妈语音含混不清,好似憋了半天的气突然张口气流带动出来形成的”。爸爸详细分析了这个声音的出现,最后非常肯定道:“这是他第一次喊人。带了这么久,他总算可以喊人,虽然不是叫的外公,可是喊妈妈也不错,这可是他人生的第一步,记录下来。”
爸爸的日记里还记录了他的担心。春节的前一天,爸爸从市场上花了十五元买了一斤蒜薹,这蔬菜实在是贵,爸爸写道:“照我的工资,一个月1200元的退休金,买一斤蒜薹也要计划一下,不知道今后物价飞涨,我的工资能不能维持我的生活,不给孩子们增加负担?”这个问题不是一个愉快的问题,最后他总结道:“算了,不考虑了,考虑了也没有结果,何必让自己不高兴呢?”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会有这样的担心,每次过节,家里总有吃不完的水果、最新鲜的蔬菜,这些让我感觉到自己家的生活不错,父母是一棵可以让人依靠的实实在在的大树,又何曾想到这大树也有大树的烦恼呢?
爸爸的最后一篇日记是用疑问句结尾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甚至连字都不认识,这篇日记记得歪歪扭扭,甚至还有一两个错别字在上面:“我怎么叫不出孩子们的名字了?我的胳膊抬不起来,到底怎么了?我得到医院看看去,不会是什么坏的结果吧?”这篇日记他自己再也不能回答。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总算可以给当年的爸爸一个回答:“爸爸,你病了,得了脑瘤,遗憾的是手术不成功,以后的日子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这是命运给的答案,其实当年,爸爸笑嘻嘻地走上手术台,对我们说:“不要紧,我几个小时以后就出来。”只是出来后的爸爸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写字,再也不能和我们交流了。杨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