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病床上,皮包骨头,气息微微。大部分时间他在昏睡,间或醒来,他的目光依旧清晰炯然。病房中有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在这里,我领会到什么叫强大,病危的父亲像一棵大树像一座高山,可以被毁灭,却不可被改变。
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他甚至不能有什么表情与外界交流,但从他的眼睛里,分明可看到一种生命的光彩,那就是思想,您在想什么呢?父亲!
父亲,有时您的目光闪烁着美丽的火焰,您是想到您的年轻时代吗?您11岁时我爷爷去世家境急剧败落,从此您无依无傍地走自己的道路。依靠微薄的家产您读到中学毕业,老师推荐您去一所女子中学教书,您教书认真而严厉,终于得到学生们的敬重。在那所学校,19岁的您初遇我的母亲———一个来自乡村的14岁学生,漫漫15年的等待酿造了人间最甜蜜的爱情,您不清楚55年的婚姻是金、是银、还是宝石,但您认定娶到了最心仪的姑娘而今生无憾。
您沉沉睡去的时候,脸上有时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我想,您是在梦中遇到了您的朋友们,您看见曹伯伯了吗?那年招考留学生,每个专业仅取一名,您与曹伯伯都是西南联大化学系受器重的青年教师,你们争着把化工的报考机会让给对方自己报其它专业,那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友谊啊,最终你们双双被录取,分读纺工与化工专业。40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已是我国核科技泰斗级专家的曹伯伯独自来到南京,在中央门长途汽车站,我把你们送上一辆驰往扬州的客车,丝丝细雨,盈盈笑意,你们像两个逃学的孩子,从繁忙喧闹无休无止的工作中消失了,你们享受了一段轻松快乐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曹伯伯一年后因癌症辞世,您感叹:本熹可能预感来日无多才有扬州之行……
1946年,二战结束不久,您以中国留学生代表的身份出席了在捷克斯洛伐克召开的第一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您说那时的青年有特别强烈的使命感,整个大会的气氛热烈动人,您回英国后,谢绝导师留您继续读博士的安排,也谢绝了竺可桢校长从万里之外寄来的聘您去浙大任教授的聘书,您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直奔中国的纺织大省———江苏,您当时的理想是想用在英国所学的先进纺织技术来建设一个中国的纺织基地,从此您留在江苏工作直到退休。
您从来用心去交朋友,您对朋友,生,可以相依,死,可以相托。您一直牵挂着留英时同住一室的音乐系同学———伯特,他假期总邀您去他家的乡下庄园度假。战争末期,伯特被征入伍从此杳如黄鹤,您痛心,也许二战的最后一批炮火夺去了曼彻斯特大学首席小提琴手的年轻生命,您又想,伯特也许因伤致残而沉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您苦苦地等待,等待与伯特重逢的一天,从黑发等到白头,在这个世界您没有等到,您会固执地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吗?父亲!
当外孙外孙女出现在您身边时,您的呼吸变得急促,您早已没有了流泪的力气,此时却分明从眼角涌出一滴泪珠。父亲!您是在怪我吧?去年过年您想多给他们一些压岁钱,我拦着不让,您一贯倡导简朴,难道您预感那是最后一次和他们一起过年吗?父亲,我真后悔没有让您满足这一心愿,但您留给孩子们的已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