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有万幸,张伯钧和张伯尧、张伯超兄弟三个没有被冲散,他们,加上和他们同村的孙敬龙,来自山东的张建一、张兴义兄弟,以及另外两个难童,在两位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8天8夜的突围之旅。今年已经80高龄的张伯尧虽然有点耳背,但是对60多年前的那场劫后余生记得很清楚。他很肯定他们是最后一批冲出去的。他说100多人一块冲,目标太大,太危险,所以老师们决定由一两个老师带10个左右的孩子分批冲出城去。
张伯尧回忆说,两个老师一个姓郭,一个姓吴。郭老师30多岁,长相很斯文,一看就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吴老师则是郭老师的朋友,他们是躲空袭时在防空洞认识的。他们两个很会配合,很有救援经验,突围的时候,一个老师在前面带路,一个老师在后面断后。张伯尧说所谓突围其实就是躲日军,并没有预定的方向。因为日军是从北面打进来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出了城就往南边跑。“那是真跑啊,就是拼命跑,因为头顶上是日军的飞机,身后远远的是日军的坦克,跑慢了会没命的。”张伯尧说跑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一个大水塘,他们正觉得安全了,准备歇一会喝点塘里的水时,突然发现正前方出现几辆日军的坦克。他们没有选择,只有往东边的山上跑,因为坦克再厉害,也爬不了山的。刚跑没几步,他们中的一个难童中弹倒地了。“肯定是死了,我们更害怕了,头也不回拼命往山上跑。”这一跑就是好几个钟点,张伯尧他们是中午到达山顶的,一个个累得不行,全都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连老师都累得平躺在石头上,说不出话来。休息了一阵后,这支两个大人,7个孩子的队伍继续赶路,下到半山腰时,他们发现山脚下的村庄里乌烟瘴气,透过烟雾定睛一看,原来那儿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光中还能看见日军的几辆坦克车。“郭老师一看不好,赶紧领着我们绕着往北边走。那会儿我们不仅是累,而且是又渴又饿。但是不走又不行。我们一想起那个被打死的伙伴,就觉得害怕,一害怕,腿再酸再疼也得往前迈。”还好,下山后,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一个水塘。他们趴在水塘边喝了个饱。
后来他们又接连跑了几天几夜,有一天经过一个村庄,因为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们进村想讨点食物,却发现村里面到处都是死尸。郭老师断定,日军刚在这里进行了屠杀。
在逃亡路上,有一件事情张伯尧记得很清楚。当初郭老师有个包,里面装了不少重要证件,有郭老师的工作证件,有介绍信,有钱,因为张伯钧人小听话,郭老师就交给张伯钧保管。张伯尧人比较好强,不太服气,有一天晚上趁张伯钧睡着了,就把那个包“偷”了过来,垫在自己头下当枕头。第二天,因为走得比较急,胆大心却不细的张伯尧忘记把“枕头”带身上了,走了很远才发现。他赶回去找,结果连影子都没发现。
“郭老师很生气,就动手打了我,说不要我了,我很难过,但是我没听他的,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他们走我就走,他们停下我也停下。”郭老师拿他没办法,只好又把张伯尧带上了。也不怪郭老师生气,包丢了,没钱没证明(相关证明材料被丢),一路上没让大家少吃苦。
因为张伯尧人在安徽,所以记者只能对他电话采访。他有点耳背,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一般是先把问题说给他老伴听,他老伴听后告诉他后,他再回答记者。一回答起来,只要记者不打断他,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话匣子这么一打开,就有点收不住,话题也不单单是徐州突围,还包括突围之后的林林总总。很显然他有说话的欲望,他想把埋藏在心里60多年的话说出来。或许说出来后,他心就安了,就觉得踏实了。一根电话线把南京和安徽的某个城市联系在了一起,也把1938年的春天和2006年的秋天打通了,历史不再是一堆概念和数字,历史在张伯尧说话的当儿,活了。
两个和八个
分批突围
困居在培正中学的曹孟君处于两难之地:如果带上200名孩子硬冲出去,必是凶多吉少,如若撇下孩子们不管,他们将重入虎口。曹孟君和大家斟酌再三,立即把本地100名儿童送到一座基督教堂暂避兵灾,剩下100名外地儿童,曹孟君决定带他们一道突围。
19日上午,日军登上徐州城墙,与城内没有撤退的中国守军激烈交火,曹孟君和老师们带上100名难童向城外突围,到处是激烈的巷战,炮弹随处都在爆炸,街道上军人难民挤成一团。 突围中,难童队伍与老师很快就被人群冲散了。
徐州告急
1938年3月,中国军队和日军在台儿庄激战那会儿,台儿庄整日炮声隆隆。炮声之猛烈,连家住在徐州附近宿县(今新沂县)的张伯钧也听到了。
可能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吧,那年刚满9岁的张伯钧并不是很害怕。不仅如此,几天后,当他做军官的叔叔和一个在徐州行医的大哥,带着他和张伯尧、张伯超兄弟三个,赶赴徐州加入徐州难童收容所时,他还有点得意,因为在收容所他至少能吃饱饭,不必整天饿肚子了。
徐州的难童收容所是由从武汉赶到徐州的曹孟君女士设立的。
台儿庄战役打响后,武汉的战时儿童保育会,立即着手收容流浪儿童。4月10日,保育总会保育委员会主任曹孟君率领16名队员的抢救小分队赶到汉口火车站,由此奔赴徐州。
到了徐州后,曹孟君立即带领小分队冒着硝烟在前线收容流浪儿童。没多久,他们就从前线带回了200多名难童。回来后,他们住进了徐州南关培正中学,在这里正式设立徐州难童收容所。
曹孟君深知一旦徐州开战,难童们将在劫难逃,于是她打算让收容所的孩子们搭乘5月13日的军用列车离开徐州。然而,剧变的战事使希望成了泡影。也就是在5月13日,日军的轰炸机投掷的炸弹将徐州火车站炸成了一片废墟,那辆原本让难童们搭乘的列车也被炸毁了。
9月16日下午3点,南京理工大学华圆宾馆一楼大厅,记者在“湖南保育生”签到处见到了张伯钧———昔日“徐州突围”中8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1938年5月,两个年轻的保育会老师,带领8个孩子从徐州城突围,历经8天8夜的逃亡,最终安全抵达武汉。虽然岁月的流逝不可避免地稀释了老人的部分记忆,但是一提起那段逃亡经历,张伯钧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68年前的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春天。
不停地奔跑
因为张伯钧当时只有9岁,所以记者在采访之前,就预料到在他那个年龄,不太可能对当时的突围有太清晰的理解,这理解包括对当时自己“角色”的认定,也包括对突围的线路、时间的记忆。他实在太小了。事实也是如此“那时候我才9岁,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就是跟着他们,尽量不掉队。”突围在1938年5月19日上午开始的。张伯钧没想到,这一跑,竟然就是那么多天。那个时候他觉得路途真是太遥远了,从前走的路加起来也没那几天多。而且他,包括老师和其他难童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于是他们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躲日军。他们在前面跑,老师在后面断后,像吆小猪似的一直赶着他们跑。
张伯钧记得他们是当天下午3点左右的时候,冲出徐州城的,然后向南边方向奔跑了一昼夜,都以为到达了安全地带,可以喘一口气了,但第二天上午,还是远远地和日军打了个照面。于是又赶紧换方向跑。
吃野果 睡草垛
当时是春天,麦地里的麦子已经长了有半人高,有时候跑不动了,他们就趴在麦地里躲一躲。在麦地里,有时候他们隐隐约约能看到日军的坦克。见得多了,他们就有了些经验,如果远方掀起很大的灰尘,多半那儿就有坦克。
因为害怕,年龄又小,尽管有老师在后面赶,有时候实在跑不动了,有的孩子跑着跑着也就睡着了。睡着了还在跑。白天要跑,晚上要跑,实在跑不动了,老师就安排大家在农村的草垛子边睡觉。张伯钧说,因为是春天,路边常有桃子、杏子瓜果,大家饿了的时候就摘路边的果子吃。实在没有东西填肚子的时候,带队的郭老师和吴老师就到当地的老百姓家里讨要、或者买点东西给大家。
张伯钧回忆,有一次,老师去老百姓家里要东西吃的时候,发现村庄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年轻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一些跑不动又不愿离开家的老人。
对于孩子们而言,长时间日夜兼程的奔跑实在是吃不消。实在跑不动了,年龄大一点的难童就带头不听老师话,赖在地上不肯走。这个时候,老师就会给孩子们就讲日军的一些恶行:“你们要是不跑,日军肯定会杀了你的。”听到日军这些骇人的行径,张伯钧和一起逃跑的伙伴们就被吓得哭了起来。于是,突围就在这种求生的本能暗示下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那段时间,我们都是睡在外面的,有时候睡在草垛子边上,有时候睡在屋檐下面,从来没有在床上睡过一个晚上。哪有床啊?”张伯钧拍了拍身边的床,叹了一口气说。
一日长于百年
张伯钧不记得他们具体跑了有多久,他感觉是跑了有半个多月。这个说法和8天8夜的说法有出入,与张伯尧的说法也大相径庭。张伯尧很肯定地说他们跑了有好几个月。相对而言,8天8夜是比较可靠的说法,正式的说法是,经过8天8夜的突围,老师带着6个孩子(张伯尧说有一个孩子在扒火车时不幸摔死了)到达了距徐州600多华里的河南省驻马店,在那儿他们坐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并顺利地抵达了武汉。正式说法与两个老人记忆有了偏差,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记者不敢妄下判断。但是记者有个想法,如果8天8夜是对的,那么为什么张伯钧、张伯尧两兄弟的记忆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偏差———不是相差一天两天,而是一个星期,好几个月?记者不是心理学家,但是却知道“一日长于百年”道理。一日长于百年,这长于百年的一日,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苦难,还是意味着绝望?是意味着绝望中的希望,还是意味着别的什么?相信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
采访结束,记者眼前浮现的是一个这样的画面:一个久远的被黄色镜片过滤的春天,8个10岁左右的破衣烂衫的孩子,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奔跑着,奔跑着,永不停歇……
快报记者 倪宁宁 邢志刚